第2章
作者:高峰    更新:2021-12-04 02:28
  明白么?”
  猝然划亮的闪电将两人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雨已停,北京郊外圆明园的废墟间,遍地的残碑断柱湿漉漉的泛着冷光。这座当年被八国联军烧毁的名园被糟蹋得惨不忍赌,倒塌的石雕建筑像一尊尊怪兽偃伏在黑暗中,断壁残垣间不时传出狐獾的凄厉叫声。从旷野飘来的雾气在废墟的荒草丛中弥漫着。
  突然,一头狗对着黑暗狂吠起来。一条细瘦人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跟在这人身后的是一匹配着鞍子、驮着行李卷的黑马。这马也走得不紧不慢,蹄子磕打残石的声音清脆得就像佛堂里的木鱼。狗声越吠越烈。那人影和黑马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从狗的身边走过,一步步地走向浓重的黑暗。
  “很好!”流雾中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准时到了!”
  那细瘦男人没有回脸,牵着马站停了:“这叫着的,是你的狗?”他说话的声音像他的脚步一样不紧不慢。
  雾水里走出了一个蒙面汉子,冷声道:“你不会怕狗吧?”
  细瘦男人道:“在夜里做交易的人,都怕狗。”
  蒙面人道:“那你就该带上打狗的棍子。”
  细瘦男人的声音仍然很平缓:“出门带着打狗棍子的人,挨棍子的不会是狗,而是他自己。”蒙面人笑出一声,道:“说得好!只有跑遍天下镖路的魏老板,才能说出这般有见识的话!”“噗”地一声,蒙面人手里白光闪了闪,狗发出一声惨叫,背上扎着了一把鱼肠尖刀,呜咽着逃走。
  “魏老板,”蒙面人道,“狗走了,你可以把脸转过了!”
  细瘦男人没有动,转过脸来的竟是那匹黑马。月光下,一张疤痕累累的马脸!
  蒙面人道:“魏老板!我要见的,不是你的这匹丑马!”
  细瘦男人道:“你不是要见魏老板么?它就是魏老板。”“怎么?”蒙面人惊声,“镖路上大名鼎鼎的魏老板,竟是一匹瘦马?”
  “这很奇怪么?”细瘦男人回过了脸。月光下,也是一张疤痕累累的脸!“你到底是谁?”蒙面人看着站在面前的细瘦男人。“魏老板的脚夫。”细瘦男人的脸埋在阴影里,手里牵着马缰。
  “尊姓大名?”
  “免贵姓布,草字无缝。”
  “布无缝?”蒙面人又暗吃一惊,道,“威震天下镖路的布无缝,就是你?”
  “你很幸运,在同一个夜里见到了两张疤脸。”
  蒙面人沉默了片刻,道:“好吧,按着信上的约定,把东西交给我吧!”
  布无缝道:“你用哪只手拿刀?”
  “右手。”
  “我拿刀的是左手。”
  “这么说,你我同刀不同手。”
  “呛”的一声,蒙面人抽出刀。布无缝没有回脸,淡淡地道:“听的出,你的刀刚磨过。”“是的!它削铁如泥!”蒙面人说道,毫不犹豫地对着布无缝的左手砍了过去。“当——!”布无缝的左手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声,一条铁臂从黑袍里掉了下来。
  蒙面人大惊!黑马发出一声嘶鸣,对着脚下的汉白玉残础蹭了下蹄子。“你已经得到第一件东西了!”布无缝的声音依然那么平静,“记着,办完了你的事,还在这里等我。”说罢,他牵着黑马,向着废墟深处走去。
  蒙面人怔怔地看着布无缝消失在黑暗里,拾起了地上的铁臂。铁臂的掌指间握着一只小小的铁盒。蒙面人将铁盒抠出,打开,看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道:“嘿嘿嘿嘿,好一对狗眼!”
  他抬起手,揭去了脸上的黑布。
  他是被宫里废黜的曲宝蟠王爷!
  曲宝蟠吃惊地看见,布无缝从马背的行李卷里又抽出了一条铁臂,按在左臂上,重又牵上马,不慢不快地往前走了,马蹄打着残石的声音清脆如磬。
  赵细烛和赵万鞋公公来到跪马庙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熹微的晨光里,两辆拉尸的马车停着,几个收尸的老头从庙里抬出了六具裹着芦席的太监尸体,一具具地放上马车。
  “都在车上了。”赶车的老头把布篷放下,对赵万鞋说。
  赵万鞋从怀里取出三五块银元递给老头,道:“好生埋了,别声张就是。对了,上香烛铺子给置些纸钱儿,烧钱的时候别忘了替我递个话,就说赵公公来晚了一步,没劝下他们,心里……”他摆了摆手,叹了声,“还是别说吧,多烧一把纸钱,比什么话都好。”
  站在一旁的赵细烛也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元,放在老头手上,哑着嗓子道:“听说墓坑挖浅了,野狗会刨出人来吃肉,托您老多挖几镢头,把坑挖深些。”
  老头道:“二位公公放心吧,这活,我也不是干头一回了,该有哪些讲究,都省不了。”赵万鞋道:“那就拜托了。”老头忽想起什么,把一张纸片递到赵万鞋手里,道:“对了,这纸片儿,是莫公公手里掉出来的,上面还写着字哩,怕是莫公公交待的身后事吧?”
  “是么?”赵万鞋接过纸条,“莫公公还留了遗书?”他急忙打开纸看了起来,脸色渐渐变了。赵细烛看着赵万鞋的脸,小心地问:“莫公公留下什么话了?”
  赵万鞋把纸片递给赵细烛。
  赵细烛看起了纸片,认出了上面的字迹:“……我等六位公公,如今虽已沦为荒庙之丐,然良心未泯。方才,麻大帅派副官造访,留下银元六百子弹六枚,逼我等办一件万难之事……”
  赵细烛抬脸看看赵公公,继续看下去:“……我等六人虽是朝廷弃物,可身受皇恩数十年,纵然是死,也万万不敢偷盗皇上的汗血宝马……万般无奈之下,我等只得悬身庙梁,以清白之身超度福国,以全善名……”
  “走,进庙殿看看去。”赵万鞋对细烛道。
  两人进了破殿,在杂物堆里翻找起来。
  在一个破筐子里,赵万鞋找出了那个小木箱,打开,正是那六包原封未动的银元和六枚子弹!
  “赵公公,”赵细烛小声地问,“那麻大帅……要让莫公公盗的,是汗血宝马?”赵万鞋点了点头。赵细烛问:“什么是汗血宝马?”赵万鞋道:“汗血宝马就是天马,天底下最好的马。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把它当作御马,只有皇帝才配骑这样的马。”
  赵细烛想了一会,又问道:“天底下最好的马,为何带着个‘血’字?流血的马会是好马么?”
  “我也说不太清,听说,汗血马跑起来的时候,背上会出汗,出的汗,红的就像血,所以也就叫上汗血马了。”
  “您说,那个麻大帅逼着莫公公他们盗皇上的汗血宝马,到底是为什么?”
  “这还不明白?汗血宝马是给皇上骑的马,想得汗血宝马的人,自然是想当皇上的人。”
  赵细烛惊声:“您是说……那个麻大帅想当皇上?”
  赵万鞋苦苦地笑了下:“如今这满天下的大帅爷,哪个不想当皇上?早几年,袁世凯袁大帅、张勋张大帅不都是差点就当了皇上的?他们真要是当了皇上,骑的,那就是汗血宝马。细烛,如今世道这么乱,什么事都会闹出来,你得多长个心眼,留点儿神。”赵细烛点了点头:“细烛记住公公的话了。”赵万鞋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记起来,前些日子,有人来找皇上,说是宫外有位大帅要出三十万银元买下皇上的御马。皇上说,宫里什么都能卖,就是两样东西不能卖,一是御座,一是御马。皇上还说,卖了御马,就是卖了皇上的身价,就是给三百万两,也不卖。”
  见赵细烛两眼仍在发愣,赵万鞋又道:“细烛,别老把这事搁在心里放不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有草枯叶落的那一天。别再多想了,啊?”
  赵细烛目光发直:“赵公公,您说,皇上为什么要把宫里的太监都给撵了?”
  赵万鞋:“傻孩子,是世道变了。”
  赵细烛抬起脸,仿佛在自问:“世道变了,做人的良心也得变么?”
  “别多想了,回宫吧。”赵公公说。
  可回到宫里后,赵细烛仍在想着这件事儿。他想不明白,皇上这么做,真的是皇上的良心变了吗?
  赵万鞋知道细烛有个遇事痴想的毛病,不放心,又找到了他,瞅了下四周,低声道:“记着,皇上把宫里的太监撵了,不是皇上没良心,是皇上没办法。国民政府给皇上拨发的银子就这么点,养得活宫里那么多张嘴么?再说,咱们这些做太监的,也有人不争气,趁着这天下大乱,上偷下盗,把个皇宫给折腾成贼窝了,这也就逼得皇上不得不撵人哪。细烛,你心里也要有个谱,要是哪一天轮到撵你了,千万别想不开,也千万别跟人住庙,回老家种地去。”
  赵细烛的眼里有了些泪光,垂下了脸。
  赵万鞋笑了:“看把你吓得!公公是跟你说笑哩。皇上就是把满宫的太监都撵了,我也要保你。”
  赵细烛抬起脸,泪眼朦胧地看着赵万鞋,突然跪下了,问道:“侄儿能在这儿给您磕个头么?”
  赵公公正想开口,跑来了一个小太监,说是皇上在发火,要赵公公马上去见。赵公公不敢迟疑,急忙往养心殿跑。
  他一进殿就看见,那口从跪马庙取来的小木箱,不知被哪位公公放在皇上的龙案上了,溥仪坐在案前,脸色挺难看的。
  赵万鞋急忙欠身站在溥仪面前。
  “不就是一匹马么?”戴着厚厚眼镜片的溥仪苍白着脸道,显然,他受不了有人要夺他的御马这种事儿,发起了干火。“连皇上都不是了,还留着马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