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作者:罗周    更新:2021-12-03 15:46
  我说得有点打趣,“做鸳鸯蝴蝶梦罢。”
  “我……我不知该怎么办。”她猛地把住我的肩,“我选择他,就必须放弃我的事业,眼睁睁地失去一切实现抱负的机会,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一个女人,不可能当参军!我会被赶回成都,替他补衣服、烧饭、料理家务……”
  “史载伯约家里很穷哦,四壁只有书,”我又笑道,“但这种生活的确很好啊,一个古典美人理想的最高境界。”
  游尘沉默,冷冷地瞅我,瞅得我浑身不自在,只好仰起脸来 “长啸”——— 也
  就是吹那种极其简单,简单得没有音律的口哨。
  许久,她才复又开口:“我从来没有这样地爱过一个人。”停了停,抿抿唇,她那黑亮黑亮的眼渐渐地恢复坚定而迷人的光泽,“我爱他,但我不能如他所愿当他的妻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告诉他。”
  “然后呢?”
  “拥有一个秘密,我们三个人的秘密。”我笑了:拥有个秘密的感觉真好,就像平白无故地白拣了一个世界,得了便宜又不用卖乖,“你仍旧当你的参军,也仍旧爱他,这样不是很好么?”
  “可以保持下去吗?”
  我不喜欢她用冷静的语气来 “分析”这样的话题,爱本身应该是排斥理性而充溢着狂热的,我认为。不过,当爱必须掩饰的时候……我拍拍脑袋说,如果伯约真的爱你,这样子就一定可以保持下去。
  “然而既然是秘密,你们就要慎重,如果让另外的人知道了……”我闭了口。
  游尘说不会再有人知道了,绝不会。
  伯言很轻很轻地揽住我的肩,说:你在我身边,对罢。
  子悦扭过我的脸去,逼我看住他,说:我要你只是一个女人。
  我想见他们,我总是想见他们。
  我与游尘又在静寂中走了很长一段路,夜风中有微微的水气,迎面扑来,我摸摸脸,潮潮的。游尘与我是知心的好友,我们一定是,并且必须是!
  “你在想什么?”游尘问。
  “我……我想你们何以能退得那样利索。”我脱口而出。
  游尘一笑:“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再继续追问哟。”我懒懒地说好啊,我一定不再追问。
  “八阵图,伯约与我第一次实践了丞相的八阵图。”
  我呆住,知道我方才的承诺是多么愚蠢——— 八阵图!“推子八阵,不在孙、吴”,那可谓兵家阵法史中最具神秘色彩的八阵图,我就这样简单地与它失之交臂!我只好傻笑,有点荒唐有点无奈——— 游尘已经撇开我跑远了,她跑步的姿势真好看,一头灵动的岩羊跳跃时一样好看。
  7. 现在那里用火光写着极大极大的 “LOVEYOU”,子悦说那儿有一千人,高举火把,组成了这样的字符。
  看着伯约与游尘牵着马远远地从夕阳中走出来,那样清晰又那样和谐,我倚在营帐旁,浅然一笑。他们已经超脱了战争烽火的三世纪,凌驾于苍凉怆然的魏晋之上。魏晋的诗歌通脱飞扬,但在他们负着夕阳光泽的肩上,在他们以远山连绵为背景的身形中,时代的无奈已荡然无存。“人生如朝露”这一关于生命主题的古老叹息早就被他们洽合默契的眼神和微笑征服——— 游尘和伯约,呼吸暮风,激扬智慧,他们创造出的乃是一种唐诗的情趣。
  我见到游尘将头轻轻搁在伯约的肩上,一个幸福的女人。
  爱情是可以创造出世界来的么?创造出一个不被拘束不被囚禁不会痛心也不会流泪的轻盈世界?我揉揉被风沙吹迷的眼微笑着叹了口气:他们这样子真好。游尘是一 个太强的女人,有时又会有些脆弱;让伯约这样一个比她还强的男人用心去守护她,爱她,这可以称得上一段天合的姻缘。记得早先有人说过,每一个女人,上帝都为她们相应地设计了一个男人,在遥远遥远的地方等她,彼此越走越近,总有一天可以相遇。那些无法觅得幸福的人,不是因为没能遇上,而是遇上了却不懂得珍惜,匆匆忙忙就错过了。
  我想:我呢?我那辽远辽远处的“另一半”,到底在哪里造物主不会是将他给遗漏了吧。
  我握紧了一个信袋,里面装了很简短的一封信。本想与游尘稍作商议的我,在看到游尘那副醉于爱河的模样后就想还是不要麻烦她了。
  这封信是魏营遣人大模大样送过来的,子悦给我的。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邀我今夜去就近的一个山岗,他说只要我一个人去,只一个。
  信袋被我捏得湿漉漉的,我说我想去;似乎也想找个我必须去的理由,但我找不到,找不到我还是要去!
  天快点黑快点黑吧!我靠在营帐旁,守望过久的脖子有点酸。这种感觉酷肖寒暑假坐火车回家,车厢里那漫长的十二个小时实在是一分一分地挨过去的。我可以睡四五个长长的觉,做四五个繁杂的梦,与四五个人打上四五圈 “拖拉机”,聊四五个世纪以来的话题,每隔四五分钟看一次表——— 发现还有四五个小时!苦也———
  但,正如不管多么漫长我也总可以回到我的家一样,天色终于黯淡下去,黯淡下去而终于终于地——— 黑乎乎了。
  到了相约的小山脚下,只看到子悦蹲在地上一个黑油油如小土堆样的背影,我微微地有点吃惊。
  他掉了头来看我,一笑,他的白白的牙显得格外可爱,说,“来啦快过来帮忙。”
  我走近他才知道他在试打火石。
  “有什么事情?”我粲然,觉得他这种颇是随意的样子很让人乐于亲近。不管他说过多少遍自己是子悦,这会儿他就是阿奇。
  “点蜡烛呀,你没见这里都是蜡烛么?”他还在笑。
  我的确没注意,他这样着意一说我才发觉山脚下很开阔的一片地带摆满了密密麻麻成群的蜡烛,一样的规格一样的高度。
  “你要在这里开烛光晚会了么?”我笑问道,俯近他时发现他身上散着一种很清新的味道,像春里新生的草尖儿。
  越来越多的蜡烛亮起来,在越来越柔和的光海中我微笑着看他的脸,他侧脸的曲线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与烛光交织一处好看得紧。
  “好了!”完成了最后一点星火的燃烧后,他立起身来拉住我的手,笑得那样灿烂,“好看不好看?”
  我说真的好看。那么多闪闪亮亮的光明,让你联想起教堂里手捧烛台唱着圣歌的白衣小女孩,有清纯得不染尘世的心。仰头望天,一轮皎皎之月升起于山巅,在迷迷蒙蒙的云海中荡漾徘徊。他昂起头来往前走几步又往后退几步,饶有兴致。当我问他究竟在干什么时,他便伸出手,指向那轮几近完满的月,说:“你看见没有?月亮在随着我移动呢!”
  我说我看见了,我还知道那月亮一定是看中了你的英俊,才这样羞涩地跟着你呢,比如卓文君在帘后偷窥司马相如?
  “你是说我很英俊?和司马相如一样?”他又笑。今夜不知他何以笑得这样真诚坦率,完全寻不着以前那种沉郁和冷峻。
  之后他牵住我的手疯狂地跑向旁边的一个土坡。他跑得那么快,使得夜风也骤然地迅速起来,我觉得他的手心好温暖,温暖得使你想听任他捏着,一生一世。我已在不知不觉中将束发的巾帻给扯掉了,长发也就完全地披散开,在奔跑中飞扬,这让我幻想着我已张开羽翼,飞翔起来了——— 我可以去采了月亮下来,我可以去摘了星辰下来,我可以去扯了云朵下来,我还可以将它们放在锅里炒一炒,做一道菜叫“彩云逐月”……
  他站立,我也站立,我喘着气笑,他也喘着气笑。我看见他今日没有用布巾将长发束起,而只是在近发梢处松松地扎了个相当飘逸灵动的结,看上去就像日本漫画书里那些俊秀潇洒的男主角。
  “好玩不好玩?”他的眼这样鲜活这样亮,双手撑着膝,喘着气问我。
  我也撑着膝,点着头,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多个“好玩”,好玩极了。
  “好玩你就再往那边看!”他伸手指向方才那些已燃的蜡烛,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闪闪发亮的四个字,完全由烛光点染而成的四个字——— “生日快乐”!
  我低低地一声惊呼。烛光是铺洒一地珍珠瑰宝,让我的心情飞扬成泪光粼粼。
  我早就忘记了我的生日,而这个世界中竟然还有人记得它!
  光亮仍在不断地晕开,好像一层层外推的绮丽水波,这份慑人的美让我无力。
  “往日每年的今天我都要点一根蜡烛,我想有一天,在这个有着真正主人的生日之夜,我必要点燃九百九十九支蜡烛,让你流下快乐的泪,然后……”他停住,冲我笑。
  我说然后呢你把话说完啊。
  “然后我就把你的泪水吻干。”
  他真的这么做了,他的动作轻柔而温暖,好像在为我祝福。
  “我说你的泪水是甜的,你信不信?”他眨眨眼,“只有快乐的泪是甜的,你信不信?”
  我说我相信,“谢谢你,阿奇。”
  “不要叫我阿奇,叫我子悦,如果你快乐,那是子悦带给你的,不是阿奇!”他语气坚决地说,“明鹏,我要你能够接受子悦,把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敢做的阿奇忘记。我现在是子悦,如果你喜欢我,你喜欢的就是子悦阿奇已经没有了,我是子悦。”
  他的确是子悦。
  阿奇想不出一下就可以令你开心得流泪的法子;阿奇甚至会因为考试将我的生日给忘记了;忘记了他就这样算了,除了 “对不起”之外什么补救的措施都没有———他最多默默地朝你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