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罗周    更新:2021-12-03 15:45
  第二天游尘对我说孔明有事拜托我,但当我随即要去中军帐时,游尘拦住我说:“丞相昨夜忙着回消息给大司农(农业部长),一宿没睡,现在正在休息,你最好不要去打扰他。”
  游尘说这件事行动要快。
  “什么事儿?”
  “丞相令你去见子悦。”
  “干……干什么?”
  “送一封信,我向丞相推荐了你,因为不管怎么说子悦都不会伤害你的,对不对?”游尘掠了掠遮住眼梢的长发,她的眼睛平静清澈,“我还可以告诉你信的内容。”
  “哦,信里,写了些什么?”
  “你听了一定会很高兴,丞相不想和子悦硬碰硬,他打算与子悦谈谈条件。你明白吗?就是谈判。也许双方都可以做一点让步,这样可以避免你必须与子悦兵戈相见的难堪。和平可以争取的话,我们就要去争取它,对么?”游尘直视我的眼,她盈盈的诚挚目光使我惊讶于她话语一贯的平静,“本来丞相是不打算这么做的,但是我想若是逼迫你与子悦彻底地对立,是件太过残忍的事情,我可花了不少气力劝丞相哟。” 我说谢谢你,谢谢你,冬青。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将她凉凉的手心都捏出汗来了。是的,从第一天知道子悦是魏的左将军始,我就在提心吊胆地捱着我的生命,无边无际的黑夜将我嚼烂。梦中,我与子悦开战了——— 我们哭着哭着,尝着各自咸得发苦的泪水但我们的剑与枪还是如破铜烂铁一样地相撞,我叫着阿奇你停下来停下来,他也叫着,叫道,我停不下来我停不下来,阿韵你停下吧你停下——— 我说我也停不下停不下——— 我们的兵刃撞出魔鬼的狞笑声——— 我哭——— 阿奇说爱我———
  “明鹏你怎么啦?”
  “我高兴。”
  “那么你就去见子悦罢,你要不要与丞相辞行?”
  “丞相有这样的要求吗?”
  “嗯,”她舔舔唇,“丞相说随你的便。”
  “那么我现在就去,可以吗?”
  “我当然也是随便你的喽,反正我早就将马匹与行囊还有向导给你准备好了,我知道你不会拒绝。对了,子悦现在在接近安定郡一带完备他的防务,所以丞相邀他在这里,”游尘从怀中掏出一张帛书地图指点道:“这个中间位置见面,这地方,嗯,很小,叫执素,是不是很好听的名字?”
  我说真的很好听,执素,很好听。
  你要说服子悦接受谈判,否则的话丞相大军会秋风扫落叶一样将他们消灭得一干二净。那时我救不了他,你也救不了他,我不希望见到这种情况发生,你会难受我也会难受的。”
  “谢谢你,冬青,我……我不知该怎样谢你才好,真是谢谢你谢谢你!”火焰般突如其来的光明使我几乎神经错乱,我说冬青你太伟大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伟大的人,伟大得简直不像人。
  游尘在忍受我一大通令人肉麻的话后淡淡地问了一句:“你还在爱他?”
  我说我不知道。
  “如果你只是他极要好的朋友而非爱他的话,你就不该再向我道谢了,因为我也是他很好的朋友。”游尘轻叹一声说,“很好的朋友。”
  “很好?好到什么程度?”我问,问得很傻。
  “好到……好到他在对你说爱你之前就告诉我他爱你。”游尘笑得像一大串紫嘟嘟的葡萄,“是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你别担心,他可没有说过喜欢我。”
  “我担心个屁!你要的话,我就把他让给你!反正我是不想要了!”我放肆地笑道。很久没有这种放下一切的爽快了。
  5.——— “好的,我去与孔明见面,执素是不是?”
  子悦一定说过这句话,因为他最终去了,带了五百骑兵。
  我与子悦在他的军营对视,近得他一伸手就可以揽住我的腰。
  我说你的额角上为什么会有一道浅浅的伤痕你好像又长高了许多你原先是不喜欢纯白或者纯黑的为什么现在的你却仿佛很是偏爱这种单调?
  他只是一语不发地冲我笑。
  我说你干嘛不说话只晓得像个白痴样笑那么难看你还笑什么笑啊你应该对我讲两句话才好呀你半个字都不说哑巴一样明显不欢迎我嘛。 他说:“你好,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你呆在同一个营帐里。”
  “我只是一个送信的使者,你不要把我当敌人哟!” 我笑道。
  我转动灵活的脖子看他营帐里面简单的摆设:一张黑漆已有些剥落的帅案,上面零落地摆着一些竹简文件和几支破旧却严肃的令箭,左侧有一杆白底黑字 “刘”字大旗远看像是他的墓碑——— 呸呸,这个不吉祥的丑陋比喻!他仍是那样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就像原先他的黑发永远都梳不平,旅游鞋上永远都有几道墨黑的泥水印一样。
  他还是不说话。
  我说你太冷淡了,你要是不想见我我立即就走,谁稀罕你这小呆瓜呀;但我知道我不会走他拿根大棒子赶我我都不会走!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在想事情你不要怨我。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嗯,关于你的一些事情。”子悦舐了舐干燥的唇,“我知道你现在与陆逊的关系很亲近,但是你也忘不了我,对不对?”
  我无言,无言的我只好盯住他的脸看。我明白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当然不会是因为我流了泪,不,这样轻易地就哭那太庸俗太低劣也太无趣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缘于我太专注,我感觉到了他的气息,也许不是他全部魂灵的缩影,但至少是我眼前精致片面的浮凸:
  他在欢喜,好像紫竹在风中哗啦啦地乱摇零碎的叶;他在忧郁,好像月光下孤孤单单没有倒影相伴的湖;也许他很冷酷,我听游尘说他如今硬得像块石头,但毫无疑问,现在的他在融化——— 火山喷发岩浆冲涌时,怎样的岩石都会被烘烤得柔软而滚烫!我还感觉到他略微的不安与哀伤,他说他不愿当我的敌人,他非但不愿作我的敌人甚至不愿接受我与他不在一个营寨中的现实。
  他只是个傻傻的小孩,我想。
  “臭美吧你你以为你是谁呀!”我笑道,“谁说我忘不了你了?我立即就可以将你忘得一干二净渣滓不剩。”
  然而子悦认为我不应该不合时宜地与他乱开玩笑,他说自己并不是一个可以承受任何人任何言语的强者。子悦其实是有点脆弱的,想当初他为了一次糟糕的考试都能闷闷不乐好几天,乃至一言不发三缄其口,让些不明就里的人觉得他小子深沉极了特有味道。
  于是我说:是的,我没有忘记你。
  “我没有娶妻。”
  “我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娶妻吗?”
  “子悦你该先看看诸葛丞相给你的信札,他邀你……”
  “我在等你,你说过你会永远在我身边的。”
  “子悦,那是十七个世纪之后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谈,但现在你该看一看诸葛丞相给你的……”
  “那不过是十余年前的事,而且,对于似乎不会衰老的你我,十余年的光阴根本不值一提。”
  “子悦你再不看信的话我就告辞了!”他讪讪地笑了笑后就开始用修长的指拆信袋,我看见他的唇角悬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你见到我难道一点都不激动?你真的这样铁石心肠连陪一个等了你十九年的人说两句闲话的耐心都没有?”
  我闷哼了一句。我想说我很激动,我激动得必须用格外的冷静才能够压抑住澎湃翻飞的心情,就好像人们为了防止食物腐败必须将它们搁入冰箱一样自然。
  子悦也许会认为我缺乏热情?
  但我明白这时候他若伸出臂来拥住我我也一定会紧紧地拥住他;这时候他若低了头来吻我我也一定不会推开他——— 当然我不会主动地去拥他和吻他,除去一点点矜持之外(其实这种矜持已经被轰轰烈烈的战争乱世冲刷得微薄与稀淡,根本没法子成为护佑我心目中那分遥远贞洁的符咒),阻挡我的应该是我心中的另一个影。
  看到子悦时格外怦然的心动让我意识到我是爱他的,或许更明晰的解释是:我曾爱他那么醇厚那么深刻,我理所当然地应该继续着爱他——— 他没有辜负我没有忘记我没有伤害我,我还是应该一如过去地爱他。
  但是另一个很理智又很冲动的声音提醒我不要伤害了那个英俊疏朗、总爱用手指抚修长蛾眉的男人。三天前他还给我捎来了一纸简单而浓郁的问候,看到他隽秀的笔迹就会记起他闪亮的眼睛。
  我,爱上两个男人并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情。因为我还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也爱孔明也爱王连也爱张温也爱那许多许多值得去爱的人,我没有办法将深厚的友谊和爱分得很分明——— 为了他们我都会哭都会笑也都愿意与他们去分担痛苦甚至死亡!
  据说有一个很简单的设想可以使你明白你最爱的人是谁:想像着他们都命垂一线,但只要你施以援手就能获救,你只能救一个人,你会救谁我自问时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子取舍,也许我会在救起一个之后与另一个一同死去,但我不知我会救谁或者说救谁也都无所谓……
  和子悦站得这么近我没有想到他是我的“敌人”。
  但我想到了如果他能够脱离曹魏而投身东吴,我们就可以永远不再是 “敌人”,不是惟一的爱人也可以做极好的朋友。
  我又在妄想。
  我是个喜欢妄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