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罗周    更新:2021-12-03 15:45
  他真沉,沉沉地压在我肩上,我可以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酒香。一袭天蓝色的披风蒙住了我大半:我费了很大气力才支起他,他在微微地笑——— 我相信我的直觉,虽然我没有可能看清楚他的脸。
  我从墙上一跃而下时,那群叫叫嚷嚷的家丁也如被赶的鸭子样争先恐后地从朱色门中挤了出来。这时候有人揽住我的肩,一个男人我想尖叫,但他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说如果我不想再惹麻烦就什么也不要说。他的声音很有磁性,而我更不想惹上麻烦譬如被敲断一条腿附带两根肋骨什么的,便乖乖地闭了口。
  所有的人见了他都躬身弯腰,他打着呵欠问什么事,那袭宽大的天蓝色披风成了这一刻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我可珍惜的“保护膜”。
  “好了好了,你们忙去吧,我自己会去睡的,今夜实在喝得过了量。”他一个踉跄,害得我也往前栽了栽。
  这个男人潇潇洒洒风风流流地就跨进了那朱色的门。
  我叹了口气才“醒悟”到自己是重入虎穴龙潭,刀山火海。
  几枝红烛摇曳下,看清了他的脸。不能不承认他的英俊,风神疏朗的气质使他的一切显得恰到好处。他的鼻子很挺,唇很薄,几绺青丝闲散地垂下,随意而贵族化,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男人,整洁华贵,冷峻而必定睿智。
  他说了句 “坐罢”,就径自解下披风,手一扬把它抛到榻上,榻很精致,一眼就明白是最好的杨木加最好的工艺。
  烛台是银的,烛光是金的。
  他问我要不要来点酒压压惊。
  我说不用了。
  结果他就为自己倒了一小杯,自斟自饮起来,一小杯又一小杯,仰仰头就把酒倒进嘴里,一副审美鉴赏的模样。
  我看见他的手,洁白修长,连指甲都修磨得漂亮,粉粉的光滑闪着也许是我的错觉的光泽。
  我愈发地感到沉重压抑下的局促,只能傻傻地站着,抬了头看他并且发现他也在看我。
  他的眼,好看得紧,挟着丝戏谑地看我,手里还捏着只小小的银酒盏。
  我看到那包珠玉不知何时已被搁在了桌面,不假思索,我伸手去抓香香在外面等我她大概已经饿得七荤八素了。
  我的手按到包裹上,他的手按到我的手上。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
  “你干什么”我愤愤然地叫,想把手抽出来,失败了。
  “这句话好像应该由我来问的,”他松开手道,“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
  “我没有许多话要问你,让我先问好了。”
  他皱着眉盯了我一会儿,莫名其妙地释然一笑,笑得极是滑稽真诚,弄张方凳坐了,说:“你问。”
  我在讶然之余听见他又说:“但我可以拒绝回答。”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忍着气没有把拳头砸到他的脸上,这家伙的笑总揉着戏谑和微嘲,让我觉得我是耗子他是猫。
  “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也许只是想问你许多话”
  “你不想把我押去送官”
  他摇摇头:“不是不想,而是不必了。”
  “你,你……你想私设公堂”私刑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没有那么残忍吧——— “犯法的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还大小是个官的话,那是沦落成知法犯法更应该罪加三等死后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惊讶于自己口若悬河的 “辩才”,想鄙人果然不愧是中文系科班出身的“高材生”,说话这么有水准。
  他耐着性子听我“呐喊”完毕,淡淡地笑道:“我自以为没有那么恶毒。”
  我也一笑,又问:“刚才是不是你把我的珠宝偷出来了”
  “很有趣嘛你,珠宝到底是谁的”
  “反正不会是你的,对吧。那步摇头簪珥琅珍珠,总是个女人用的吧,你可是个男人。”
  好歹总要气气他,看他还平平静静雅雅致致地笑“
  那是我夫人的,被你偷来了。”他伸了指去抚那秀美的眉,这动作还真是……真是好看。
  “对呀”我一拊掌,“被我偷来了,那就该是我的了,对不对 你为什么又要偷我的东西 侵犯私人奇書網電子書财产是违法……”,转念一想,20 世纪的法律他不懂,说了也白说。
  “你可以偷,我再……”他沉吟一会儿,说,“拿回来,岂非公平得很”
  “哎呀,你这下可错得大了,”我夸张地扬起眉,“我本来就是个贼呀,偷偷东西可以说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你是官呐,偷东西可就道德伦丧,全无理由了。这样吧,你把那珠玉还给我,放我走,我就一字不提你作贼的事,咱算两清了。这交易你可太占便宜了,花钱消灾……”
  作者: 龙宫粽 2006-6-29 19:11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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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小说』故国神游--罗周
  “你也不大像贼,”他上下打量着我,说。
  “我真的是贼呀,如假包换。不过也难怪,这年头官作贼,贼作官,官就是贼,贼就是——— ”我沉醉在摇头晃脑中。
  他笑容顿敛 哈,充分表现出封建官僚的局限性了吧,“腾”地站起身:“你不要太过分了,你这叫欺蔑朝廷,妄言犯上”
  “犯上”我眯起眼,“还有什么欺蔑朝廷 你所指的朝廷是什么 是那个由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汉统朝廷还是你们这帮大人力图帮孙权……”
  这两字一出,他便一拍几案——— 放肆
  我不理他。
  “帮你们英明决策自以为有雄才大略的吴主经营的六郡八十一州 这完全称不上朝廷的朝廷 你们要真想搞出个样子,就别一心忙着抓贼——— 难道真有那么多人想当贼 你不要以为你们就天生高贵没了贼相,饿了几天你他妈的也肯定会去偷别人的钱袋。有贼应该是你们的失职,抓住了贼更是你们的耻辱”
  他紧蹙着眉,不置一辞。
  “你想想,贼已经被逼到敢于冒着风险来偷你们家的东西了——— 你以为这件事很好玩很可笑吗妈的。”我的声音有些湿。我是知道饿的滋味的,我知道还有许多人,在如我一样甚至比我更惨地活着——— 这混乱的三世纪,没有人会同情弱者没有人会救助弱者,战战兢兢的质朴和忠诚换不来卑贱的生存
  “告诉我,告诉我那些并不可笑的事情。”他低沉的声音中蓄着格外稳定的魅力,双眸朗星般坚定温柔地闪烁着。
  我无法,也不想拒绝他,沉吟之后诵道:“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泪独不……”
  我无可遏制地哽咽起来,这首王粲 字仲宣 的 《七哀》,20 世纪时我不知读过多少遍,每每只是慨叹一番,从没有像如今这样难以自持。是的,遥远的 20世纪,诗中的悲苦早被历史的无情河水冲释得浅淡稀薄;只有在这真实的三世纪,才能真实地了解质朴言辞中那锥人至痛的酸楚和无助。
  “挥泪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他继续着这首 《七哀》,低吟道,不忍听此言……”
  静静地看着他,我莫名地好感动。
  然而他却突然停住,敏锐的眼盯向我:“这是王仲宣的《七哀》,你怎么能够背诵”
  “呵,因为我只是个贼,便连背诵王粲诗作的资格都没有了么”我冷笑道,“其实,这种诗,本不适合你们诵读才对。你们不能理解一个母亲被迫将亲子遗弃时的痛楚,因为你们根本就不会去在意高高在上的心灵,怎能感受卑贱者的沥血挣扎 战争的灾难,却要我们这些卑贱者承担……”
  他一愣,低低地叹息道:“你所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
  “但你不愿再想下去了。”我应声。
  “你又怎么知道”
  “因为,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愿再想下去,反正一切都离你们远得很,太太平平地过你们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这个男人看住我,眼里慢慢地弥漫起悯人的悲哀,俊美的脸亦因此更显高贵。
  他缓慢地抬起手来,撑着额:“太太平平地过日子,真的很好吗”
  “很好,”我苦笑道,“反正大家都活着,过自己的生活吧。”
  “其实人总是要负一点责任的,”他站起,走到我面前,凝神道,“也许你说得对,要搞出个样子,就不能只想着抓贼。”
  “吴地有许多杰出的人才,比如周郎、鲁肃大人、吕蒙将军,还有张昭大人,虞——— ”
  正欲侃侃而谈的我刹地顿住:他的眼神很怪,怪得像看见恐龙,或者,至少是蜀地的狗看见太阳。
  “你——— ”他只吐出一个音就不再说话。
  寂静许久,我清了清嗓子,干咳几声,道:“你可以让我走了吗”
  他许久无言,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我不想让你走。”
  “这是你下的命令”
  “不是,我只是想,想你留下来。”他一字一顿地说。
  “对不住,我不能。人总是要负一点责任的,”我扬扬眉,“我还要对我的朋友负上一点责任,这话是你提醒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