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12:34
  一万石。”朱大器若无其事地说,“多亏大丰老板娘帮我的忙。”
  “大丰!”孙祥太将眼睁得好大,楞住了。
  “是的!大丰。”朱大器若无其事地说。孙祥太想了一下,突然问道:“朱先生,你跟大丰的老板娘有交情?”
  朱大器还不曾答话,七姑奶奶先笑了起来,“啊呀,孙大哥,你这句话说错了!应该罚酒。啥叫啥跟大丰的老板娘有交情?”
  一经点破,孙祥太才知急不择言,当然,这也不过开玩笑的话,他便笑笑答道:“我罚酒,我罚酒!”说着干了一杯。
  经朱姑奶奶这样一穿插,孙祥太不再是那样面色凝重,而朱大器也就更容易说话了,“提到这一层,孙老大,我又要敬你一杯,打你的招呼。来,”他举杯说道:“请!”
  这下,孙祥太不肯轻易接受了,不过话仍旧说得很漂亮:“不敢当!朱先生有话,尽请吩咐!”
  见此光景,大家都有些替朱大器担心,因为孙祥太的态度有所保留,如果朱大器是替李小毛说情,未见得一杯酒,一个招呼就能了事。
  可是朱大器本人智珠在握,毫不在乎,从从容容地说道:“我跟大丰老板娘先不认识。有次吃花酒,遇见个后生叫李小毛,他在大丰管事,托他经手,大丰老板娘才肯帮忙,后来听我们小张老弟谈起,才知道李小毛是你老哥逐出门墙的徒弟。照此说来,倒显得我冒失了。说实话,如果有第二处地方弄得到这一万石米,我一定不跟李小毛打交道。为来为去,为了杭州城里百万生灵,老大,请你成全!”
  “朱先生,这话说得太重了,万万当不起。”
  朱大器是用顶大帽子扣在他头上,老于江湖的孙祥太,即令愿意勉力抗起这顶大帽子,然而不能表示坦然不辞,因为那就狂妄得太离谱了,所以必得有此一番推托。可是这一来,下面的话就很难接了,说得轻,显不出殷切之意,说得重,孙祥太越发不敢承受,结果会形成僵局。
  于是朱姑奶奶又开口了:“孙大哥不必客气!招呼打过了,自家人点到为止,多说不值铜钱。”
  这是快人快语,朱大器紧接着便说:“我听七姐的吩咐,不再多说。自家人相处的日子还长,欠了孙老大的情,总有补报的日子。”
  话就说到这里了。接下来便谈这一路运米到杭州,该如何部署,当然都是松江老大和孙祥太的话。且饮且谈,直到二更时分,方始散席。
  这时候的小张很机警,托词有个花丛之约,告个罪先行离去,这是有意与孙祥太分道,好让他腾出身去办事。
  果然,接下来便是孙祥太告辞。刘不才要伴他回客栈,孙祥太坚决辞谢,到底一个人去了。
  等他走后不久。小张去而复回,一进门便说:“松江老大爷,你派人。打听了没有?”
  “打听什么?”
  “自然是李小毛的消息。”
  “不必!”松江老大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说:“九转丹成的火候,就在这一刻,一动都动不得!”
  一句话说得小张大有领悟,便即问道:“松江老大爷,那么你看我呢?”
  “你回客栈睡你的觉,明天一早到大丰去看看。”
  “好!我懂了。各位,明朝会!”
  小张说完,翻身就走,回至客栈,先到孙祥太住处看了一下,房间漆黑,声息不闻,尚未归来。这原在意中,小张管自己回房,熄灯上床,心悬悬地只挂念着李小毛的吉凶,辗转反侧,不能入梦。
  到了钟打两点,客栈里已经静下来了,却听得窗外有沉重的脚步声,突然停住,随即便是孙祥太轻声在喊:“小张,小张!”
  这就有点意外了!记着松江老大的告诫,小张不敢造次,等将应付的态度想得妥当了,方始应声。然后下床,将洋油灯捻亮了,才去开门,同时揉着眼睛,表示刚从梦中被唤醒。
  “两点钟了!”他看一看自鸣钟,然后看一看衣冠整洁的孙祥太,“你刚回来?”
  “小张,我有句话问你。”孙祥太答非所问地说,“小毛跟朱先生打的交道,你晓得不晓得?”
  这句话很难回答,深浅之间,不易把握,略想一想答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老孙何必问呢?”
  “松江老大呢?”
  “他是你们‘家门’里的人,怎么倒来问我这个‘空子’。”
  “空子!”孙祥太苦笑了一下,“装佯吃相的空子好利害!
  我从‘门槛里’头栽到‘门槛外’头了。“
  “老孙,”小张笑道,“你好像火气蛮大!为了啥?”
  孙祥太又是苦笑,“我除了发发牢骚,还有啥法子。”他说,“不过,小张,你不大够朋友。”
  “这句话我不受!”小张抗议似地说,“我做人最重朋友,特别是对你老孙。我只有对一个人不够朋友。”
  “那个?”
  “李小毛。”
  “你现在也算对得起他了。”
  这话就尽在不言中了。小张愉快地笑了。
  “好了。恩怨了了,我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空!”
  小张不大明白他的话。细想一想,可能是说,一个心爱的小太太当年上吊死了,如今徒弟也永断瓜葛,所以是“一场空!”
  如果是这个意思,倒有话可以安慰他,“老孙,你至少交了朱先生这样一个好朋友。还有,”他说,“在江湖上落个义气的名声。眼看杭嘉湖光复,你重振威望,着实还有一步老运要走。”
  这话说得孙祥太好高兴,“但愿如此!”他说,“朱先生我倒真佩服他。可惜他是空子,如果他在门槛里头,真正就是祖师爷有灵了。”
  “这话怎么说?”
  “这还不容易明白?如果我们帮里有朱先生这样的人物,光前裕后,祖师爷的香火,一定兴旺非凡。”
  小张听他如此说法,也很得意,因为他之认识朱大器,是由自己这条路子上来的;当然觉得与有荣焉。不过,此时他却没有心思周旋孙祥太,而且夜也深了,尽自催着他去归寝,好静下来细想李小毛的事。
  通前彻后想了一遍,越可确定李小毛为朱大器轻描淡写地向孙祥太说了一个人情,已经死里逃生。但话虽如此,不曾亲见,到底不大放心,所以天色刚明,便漱洗出门,迎着刺骨的晓风,直奔大丰。
  大丰还未开门,不过小徒弟已经从后门出来买早点了,小张一把将他拉住,抓了一把铜钱塞到他手里说:“小倌,问你句话,你们店里昨天给人绑走的那个姓李的回来了没有?”
  “你是问我们的跑街李大爷?”
  “对了,李小毛李大爷。”
  “回来了。”小徒弟答说,“昨天半夜里回来的。”
  “那,”小张很高兴地说,“请你去叫他一声,说有个姓张的找他。”
  “张大爷,我不敢!”
  “为啥?”
  “他,他在我们老板娘房间里。”
  “不要紧!他听说我来,高兴都来不及,决不会骂你。或者,我就看你们老板娘,我是你们大丰的客人,有要紧话跟她说。”
  小徒弟踌躇了一下,终于应承。等他入内不久,李小毛披着皮袍,一面扣衣钮,一面迎了出来,不曾开口,先使个眼色,示意言语谨慎。
  因此小张站住脚不作声,李小毛抢上两步低声说道:“我只说是帮里的人跟我过不去;你托了朱道台拿我弄出来的。见了她,别的话不必多说。”
  这是关照他,在粉面虎面前,不必揭露他与孙祥太的关系,小张点点头,表示领会,然后问道:“那么,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呢?”
  “孙老头跟我说,是看朱道台的面子放了我。有人说,要在我身上‘留个记号’,孙老头说:算了、算了。要卖情面,就卖个全的。”
  “没有‘吃生活’?”
  “没有。”
  小张笑道:“便宜你!”
  “小张,我倒问你句话。”李小毛先打招呼,“问得不对,你不要生气。”
  “说好了。”
  “老孙怎么晓得我在大丰?是不是你无意之中泄漏给他的。”
  “没有的话。”小张答说,“跟你打交道就对不起孙老头;我只有瞒着他,哪里会去多嘴?”
  “我想你也不会。”李小毛释然无憾地,而且也是脱然无累地,“孙老头说过了,从此他走他的阳关道,彼此不认识。
  这样倒好,了我一桩心事。“
  这表示李小毛虽在开香堂的时候,硬逃过一场大难,可是自知理屈情虚,所以一直有所畏惧不安。现在从孙祥太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便是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江湖上重然诺,孙祥太的这句话,在李小毛看来,无异皇恩大赦,他的感到快慰,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江湖道上也讲究情义,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到头来,毕竟是李小毛有负师门,而孙祥太丝毫没有对不起徒弟的地方。因而孙祥太可以有此表示,而李小毛却不能以被逐为快意。那样就显得太寡情薄义了。
  小张本想规劝他几句,转念想想,又觉得大可不必。话到口边,便又缩住,随着他一直走到大丰后进,粉面虎住家的那座院子。
  一进垂花门,便听得里间有堂客的语声,声音不大,但很清楚:“昨天我们听人说起,有这样一桩怪事,都很记挂。
  大家都晓得你待人厚道,虽然是伙计,也跟至亲骨肉一样,当然会着急。现在好了,你可以放心了。“
  这当然是指的李小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