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12:34
  “生意倒是好生意。辰光不对!”外号“粉面虎”的大丰老板娘说:“一万石米,半个月要,神仙都没法子。”
  “怎么会没法子?”李小毛说,“我看过帐了,就是这几天,有三船米到,起码也有两万石。京米固然要紧,可以分批交,先拿一万石给人家也不要紧。”
  “你倒说得轻松!真正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你看看客堂间里,三四个‘委员’在坐催,这还不去说它,外洋轮船一到先报关,李抚台马上自己派人上船去验收。装卸过秤都由人家,我们只不过去结一结帐,连一瓢米都摸不到,说啥‘先拿一万石给人家’?”
  没有想到事难如此!李小毛楞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你怎么可以随便答应人家?真正不晓得轻重!”粉面虎急急问道:“你收了人家的定洋没有?”
  李小毛不敢说收了人家一千两银子的回扣,摇摇头说:“没有。”
  “没有就不要紧,你去回人家,跟人家赔个不是。”粉面虎说:“朱道台的为人,我晓得的,做事最漂亮,最体谅人家苦衷。实在是办不到的事,也真叫没法,你趁早去说一声,事情就了结了。”
  “我不去!”李小毛将头一扭,颈项笔直,青筋都爆了出来:“我没有这张脸去见人家。”
  粉面虎也发火了,“随便你!你自己招来的麻烦,与别人啥相干?”她提高了声音说:“你也是走过江湖、有见识的人,米行生意虽不算内行,也不至于黑漆隆咚,一窍不通!一万石米从哪里来?不想想就会糊涂答应人家。现在‘吃轧头’怪哪个?”
  “不怪你,怪我!”情急的李小毛,举起双手,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几个“耳光”,一面打,一面自责:“该死,该死!哪个教你这样子巴结做生意?”
  说完,往后就走,一直回到自己卧房,往床上一倒。心里乱糟糟的,又气又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突然觉得床沿往下一沉,接着一只肥暖的手伸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这只手当然是“虎爪”,面朝里面躺着的李小毛,虽不曾将手挣脱,但脸却转动了一下,埋在枕头里,表示负气不睬粉面虎。
  “你何必这样子?又不是三岁的小孩,有话好说!”
  “有啥好说的?你一点都不受商量,反而口口声声说我糊涂,不懂事。”李小毛怨恨地说,“人家都说我在大丰有办法,才辗转托人请我吃饭,郑重拜托。价钱不计较,好话说了无其数,到头来依然一场空!到底人家是买主,啥叫‘衣食父母’?大丰这样子不讲情面,人家不晓得你‘行大欺客’,只当我李小毛半吊子,不够朋友。你倒想想,我以后在外面还怎样混法?”
  粉面虎不响,好久才说:“你先起来,跟我一起吃了饭再说。”
  “吃饭?我没胃口。”
  “你要逼死人啊!”粉面虎低声吼着,“又不是三、五百石米,一万石!叫我一时三刻哪里来?”
  语气是松动了,李小毛心里在想,硬逼不是回事,要想个以退为进的招数。便转脸将身子坐了起来,用自嘲的声音说:“好!吃饭。从此以后在你这里吃碗老米饭,我啥地方都不去了。”
  “这是你说的?”粉面虎问道:“你说话算数不算数?”
  听他的语气很认真,李小毛有些困惑,而更多的是警惕,很小心地问道:“算数怎么样,不算数又怎么样?你倒说我听听看!”
  “如果你真的步门不出,我也就‘横竖横’了,那怕吃官司也要弄一万石米来,圆你的面子。”
  这话初听一喜,想一想有气,李小毛冷笑答道:“原来你还是有办法的!只是不相信我,看不起我,所以有办法不拿出来。现在要拿这笔生意买我个‘步门不出’,我犯了啥个法,你要判我的‘长监’?”
  粉面虎知道自己话说错了,不过李小毛的话也太过分。又悔又恨,无话可答,只说得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啥意思?”李小毛咄咄逼人地,“有些话,我真也说不出口。只劝你拿点良心出来,我今年三十岁不到,你把我关在家里,像养条哈巴狗,看见你就摇尾巴;你当我畜生是不是?”
  这句话责备得太严了,粉面虎觉得委屈。她原来倒并没有豢养面首的意思,只希望李小毛再伴她几年,然后好好替他娶一房妻室,帮他成家立业,让这段孽缘得有个圆满的结果。不过,这也要李小毛自己先肯检束,巴结向上,才谈得到其他。要他步门不出,实在是要他收收心,不想话不曾说清楚,惹起这样的误会。现在再要表明初衷,他一定当自己饰词掩饰,倒不如不说的好。
  一个心里七上八下,自悔不已;一个心里思潮起伏,打算决裂,但自己想一想,“吃软饭”的丑名声已经落在外面,就此撒手,未免便宜了粉面虎,不但心所不甘,而且前路茫茫,无以为计。倒要好好打算一番。
  在彼此都感到难堪的沉默中,粉面虎心一横,悄悄起身而去,一个人盘算了好一会,再回到李小毛卧室中时,已是人去床空了。
  “人呢?”她问丫头。
  “走了不多一息。”
  “有没有说到哪里去?”
  “我问他,他说:不要你管!”丫头委委屈屈地说,“凶巴巴地,好像要动手打人的样子。”
  “你不要理他!”粉面虎说,“看他回来不回来?”
  ***李小毛这夜没有回去,但也不是在朱素兰家,从大丰出来便到桐月院去访小张,等到十点多钟才遇见,要求小张找家客栈,辟室长谈。
  “这里也很清静。”小张说道,“何不就在这里谈谈?”
  “不!我有心腹话要说。”
  这一下小张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前两天还是仇恨不解的冤家,忽而变成可共心腹的密友,小张觉得不可辜负了他的盛意,便不再多言,穿起刚脱下的马褂说:“走!我们到永裕栈去,我原有房间在那里。”
  到了永裕栈,招呼多备灯烛茶水,又喊了宵夜的酒菜,然后亲手关上了门,邀李小毛相向坐定,等他细诉衷曲。
  “小张,我的事情不必瞒你,也没有啥不好意思的。大丰的老板娘你总见过——”
  “没有。”小张打断他的话说,“怎么样一个人,我一点不清楚。”
  “人呢,凭良心说,着实过得去,庚寅年生人,属虎,今年三十五岁,看上去三十不到,对我也还不错。”
  “这你有啥不好意思的?娶了大丰老板娘,不就做了大丰老板了?”小张拍一拍他的肩说,“说老实话,你要弄朱素兰到家里,还不如轻车熟路的好。”
  “办不到!”李小毛摇摇头说,“有人也这样劝过我,跟她一谈,才知道不成功。”
  “怎么呢?”
  “她前头的男人有遗嘱,如果她改嫁,不能带大丰一草一木。”李小毛说,“她有个七岁的儿子,是遗腹子,为了儿子的将来,舍不得抛掉大丰。”
  “这倒是个难处。不过——”小张沉吟着摇摇头。
  看样子是有了一个生意,只仿佛不甚高明。不管它,且听听再说。李小毛心里这样在想,口中便说:“小张,你想到了啥?”
  “好像是图谋人家的产业,心术不端。”
  “说说看也不要紧。”
  小张凝神静思了一会,方始很谨慎地说道:“这一计,要嘛不谈,要谈就一定要搞成功。不然,‘鞋子没有着,落个样’,犯不着。这话怎么说呢?是要先试探确实,对方真正舍你不得,说出话去她会听。不然,还是不说的好。”
  “小张,小张!”李小毛着急地说,“你不要牵丝扳藤!就你我两人,话说对说错都不要紧,爽爽快快说吧!”
  “慢点,心急不得。我倒还要问你句话,你对她到底怎么样?”
  这话很难回答,论粉面虎的人品,除了年纪稍大以外,其余都算够格,只是不明不白混在一起,“吃软饭”的名声难听。
  果然明媒正娶,有粉面虎这样的老婆,也该知足了。
  “怎么样?”小张催促着,“你要说句真心话。倘或一片心在朱素兰身上,将来迟早要甩掉大丰的老板娘,那就变成我造孽了。”
  “那,我说一句,真的娶来做老婆,以她的利害,也未见得会让我轻易摔得掉。要摔,现在就要摔。”
  小张很用心地把他的话体味了一会,领略到了他的本意,点点头说:“好!我教你个‘老鼠搬家’的法子。只要她是真心肯跟你做夫妻,就决没有不帮你创番事业的道理。你也开他个米店,大丰的资本慢慢移到你的店里,老鼠搬家,积少成多。等到脚步站稳,大丰老板娘不带大丰一草一木,大大方方坐花轿过来,谁好说话?”
  李小毛不响。起先觉得小张的话,似乎说是太容易,仔细想想,也不见得办不到。当然,关键所在,是要粉面虎真肯委身相从。换句话说,是要她相信自己真有跟她同偕到老的诚意。
  这是一时无法决定的事,李小毛便问:“还有呢?”
  “刚才我说是上策,还有中策、下策。”
  中策是按兵不动,一仍其旧,等一段时间再作道理;下策是软哄硬逼,弄一笔钱到手,然后一刀两断。在李小毛看,下策应该是中策;而中策反倒是下策。不过这话他不肯说出口来,因为其中关乎朱素兰的终身,只有自己慢慢去打算。
  “其实照我看,只有上策是唯一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