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12:33
  “就是这话啰!”李鸿章赶紧接口:“上海一地,每月所收关税厘金,可用来作军饷的,总有六七十万。比胡润帅当年的收入还多。而且一出一入,所关更巨。”
  曾国藩点点头:“我也知道。上海是要想法子守住的。我想写信找沅甫来商量,看他所募的六千人,能不能先用在上海?”
  李鸿章心想,曾国荃一心想收复金陵的大功,不见得肯到上海。但这话自己不便说,说了倒像自己想讨这个差使似地。老师的意向不明,躁进怕为他看不起,不如不说。
  不说却又不可,缓不济急的话,应该可以说的。于是他这样答道:“老师,苏绅望安庆,如大旱之盼云霓。而且长毛‘二李’,裹胁几十万人在浙西,一旦猛扑上海,后果不堪设想。老师若是定了宗旨,请九叔带队赴援,那也就不必再商量了。迳自写信给九叔吧!”
  “沅甫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凡事要出于他的自愿,才能坚忍不拔。强使行之,并非善策。”曾国藩想了一下又说:“世事千头万绪,还得要从长计议。眼前先不谈可行的,要先谈不可行的。少荃,我倒请教,现在有一大支兵将在这里,千里迢迢,重重阻隔,怎么到得了上海?是不是一路打过去?要打,当然先打金陵;若非如此,用哪条间道?这些疑问,如果瞠然不知所答,那就无从谈起了。”
  一句话将李鸿章问得哑口无言,不过他的心思极快,心里在想:“既然钱鼎铭能来,我又为什么不能去?”这样自问着,突生灵感,脱口便喊了声:“老师!”
  喊了这一声,却又不响了,只怔怔地看着老师,眼中流露出喜悦而迷惘的光芒,曾国藩一看就明白,从容问道:“少荃,你有什么好主意?”
  “门生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我看,此事非借重洋人不可。”
  “你是说,照他们在上海的办法,也是募洋将洋兵,替我们来打仗?”
  “不是。不是募洋将洋兵,是以重金募洋商。”李鸿章放低了声音说:“门生打算雇几条洋商的大火轮,载运兵勇,鼓掉东驶,一路冲过去。老师看行不行?”
  曾国藩闭目不语,眼中浮起一幅景象——这幅景象出现在这年初夏,胡林翼应邀到东流商议进兵方略,曾国藩邀他登上安庆城外的龙山,视察形势。骨瘦如柴的胡林翼,立马遥望,意气甚豪,指着安庆城内的太平军,说他们已为釜底游魂,指日可以平服。一句话未完,颜色大变,口吐鲜血。
  这是因为胡林翼突受刺激,刺激来自两条西洋的轮船,逆水直上,迅如奔马,洋人有此利器,不能不忧。胡林翼本来就有肺疾,从此病势日重,半年功夫,竟至不起。临终前几个月,有人跟他谈起洋务,他总是闭目摇手,神态忧郁地说:“不谈,不谈。这不是我们所能谈得出结果来的。”
  曾国藩在这方面,跟胡林翼约略同感。这时李鸿章提到“洋商的大火轮”,自然而然地忆及往事,既忧国势,又悼良友,所以闭目不语,神色不怡。
  李鸿章不免诧异,“老师,”他问,“忧虑的是什么?”
  “当年——”他将当年荩臣忧国的因由,说了给李鸿章。
  “胡润帅原是深谋远虑的人。不过洋务连谈都不愿谈,也未免过分。”李鸿章停了一下说,“照门生看,师夷以制夷,倒是可行之道。”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还谈不到。”曾国藩将话题拉了回来:“安庆被围的那时候,城内的长毛,就靠洋商的轮船接济,官军拿他们没有办法。轮船外包铁甲,其行如风,用洋枪打是不中用的,不过,拿大炮轰呢?僧王守大沽口,恃有炮台,英法军舰不敢贸然内犯,看起来,轮船不能不怕大炮。这一层,你要仔细思量。”
  “门生想过了。运兵的消息,当然要严防外泄。雇船的时候,不必先跟洋商说破,到时候兵上了船,不怕洋人不就节。”
  曾国藩沉吟久之,方始开口:“这样做法,迹近挟制,不是光明磊落的行为,而且也怕洋人不服,反倒会泄消息。照我看,这件事做倒可以做得,总须先求稳当。第一先要仔细探查,此去有哪几处会受长毛的炮轰,可有闪避之道?第二、要跟洋商说得明明白白。水脚贵一点倒不要紧,必得听我们指挥,要走要停,白天走,还是夜里走,不能随人摆布。”
  “老师顾虑得是,我就照老师的话,跟钱调甫他们去说。”
  “不忙,不忙!”曾国藩摇其头,“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尚无眉目。少荃,我这里怕抽不出多少人,沅甫虽有六千人,是不是肯担当此任,尚未可知。再说,进围金陵,亦不可缓。你能不能自己练一支兵?”
  练兵先要招兵,这不是三两个月可了的事,李鸿章有些为难,回乡招募,练成一支可以与湘军并驾齐驱的劲旅,固是极好之事,就怕远水救不得近火,等练成了,上海已经失守,变成无用武之地,岂非白耗心血。
  曾国藩见他沉吟不语,便猜到了他的心事,“少荃,”他提醒他说,“兵总是要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才会得力。鲍春霆会打仗,不会练兵,他的队伍,纪律太差,只能攻,不能守,一屯下来,百姓就要遭殃。这是鲍春霆吃亏的地方,你当引以为鉴。至于军队练好了,不愁没有用处,你不必三心两意,只从根本上去着力,决不会错。”
  李鸿章矍然而起,毅然表示:“我遵老师的训诲。”
  从曾国藩那里退了出来,李鸿章先不跟钱鼎铭见面,得要找一个人去好好商量,这个人就是安庆克复之前,向曾氏弟兄投诚的长毛程学启。
  程学启是安徽桐城人,字方忠。年纪虽轻,在地方上的声名甚盛,他没有读多少书,但行事有游侠之风,喜用奇计,更善结纳。陈玉成在皖北,深慕其人,百计招致,程学启不肯投伪。因为得不到,便愈觉得珍贵可爱,最后陈玉成出了下策,将程学启的父母掳了去当人质,这才逼得他出面,受任了太平天国的官职,领兵扼守安庆城外,与城内的太平军互为支援。
  但是,程学启内心是不满太平军的,尤其是用这样的方式将他逼得落了水,更觉于心不甘。不过他为人极深沉,表面丝毫不露痕迹,在安庆的太平军以及陈玉成亦都对他深信不疑。谁知就在攻防战最激烈的紧要关头,他拉着队伍反正了。
  反正以后,并未获得重用,曾国荃只相信子弟兵,曾国藩则出以持重,不敢过分信任,所以仅拨了一千兵给他,担任不关紧要之处的外围警戒。但李鸿章因为同乡的关系,跟程学启颇为接近,每次相见,一谈就是半天,深知此人才气纵横,有担当、有决断,是绝好将材。这时受了曾国藩的鼓励,预备回家乡招募人马,自然第一个就想到这位同乡。
  “方忠兄,”李鸿章喜孜孜地用合肥土话说,“现在有个好机会,贼娘的,好好搞一下!”
  程学启亦愿一抒抱负,于是倾心筹划、谈了整整一夜、拟出来一个计划,除了他跟程学启所部以外,另外在安徽募新兵五千五百人,日夜操练,士气如虹。运兵到上海的办法,亦由钱鼎铭托人跟英商太古轮船公司接头,可以包运。不过,这也不是说办就办的事,太古方面要好好筹划,李鸿章那里,更要多方部署。因此,江苏士绅、还得要耐心等待。
  ***刘不才替朱大器接眷的事,另办成了一半,靠孙祥太的力量,安然到了杭州到上海一半路程的嘉兴。再往前就走不通了。
  孙祥太得到消息,原来十二月十五,李秀成部下的慕王谭绍光、纳王郜永宽,从松江进攻奉贤,华尔的洋枪队,吃了个败仗。
  三天以后,谭绍洸向东攻占南汇,紧接着折北占领川沙,对上海完成东、西三面包围之势,于是十二月廿一日那天,太平军三万多人,攻吴淞、逼宝山,直扑上海。
  “以后的消息就很乱了,有的说上海已经失守,有的说洋枪队投到了那一面,有人亲眼得见,高鼻子、红眉毛的洋鬼子在长毛队伍里。”孙祥太停了一下说,“不管怎么赶到上海过年,是办不到的了。”
  刘不才自然大失所望。想到全家上下,天天在谈,到了上海如何如何,越发觉得这个消息无法开口宣布,不由得搓着手说:“那,大哥,你看怎么办呢?”他跟孙祥太、小张已在杭州拜了把子,所以如此称呼。
  孙祥太默然,从皮袄大襟中掏出一枝烟袋,装上一袋旱烟,点燃了吸个不停。
  “大哥,”刘不才定定神,觉得不该害孙祥太为难,慨然说道:“实逼处此,天大的本事也无用,只有等这一潮水过去了再说。”
  “‘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先在我家住下来,看机会再说。
  如果松江老大有路子,就再移松江,这样不是越走越近了吗?“
  “乱世逃生,计无万全,只有这样步步为营是比较聪明的办法。不过,我跟大哥不分彼此。”他说,“是我的亲戚,又是上上下下十来口人,到大哥府上打搅,怎么说得过去?”
  “这话你就说得不对了。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孙祥太又说:“而且,我再说一句,在我们这一行,哪天不开三桌五桌的闲饭?就没有我们的情分在内,只要是点头之交来投奔我,我也不能不管。”
  刘不才原是一句场面上的话,过门不能不交代,真个胶柱鼓瑟,就不是江湖道了,因而欣然答道:“那就这样。我先替我们那位朱老太太跟大哥道谢。”
  于是朱老太太全家都搬到了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