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9:40
  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孙断的笑声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
  一种魔鬼的呼吸。
  他也说得很慢,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公孙断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里却突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他盯着傅红雪,道:“你在说什么?”
  傅红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烈日上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生命虽然不停地滋长,却又随时都可能被毁灭。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公孙断的手已握着刀柄。
  弯刀,银柄。
  冰凉的银刀;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
  他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似已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动着。
  实在太热。
  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傅红雪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溶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冰。
  这无情的酷日,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
  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中。
  公孙断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从砂石爬出来,从他脚下爬过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远方飞卷,风中不时传来马嘶声。
  “拔你的刀!”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人他钢针般的虬髯里,湿透了的衣衫紧贴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
  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
  公孙断突然大吼一声,拔刀!挥刀!
  刀光如银虹掣电。
  刀光是圆的。
  圆弧般的刀光,急斩傅红雪的左颈后的大血管。
  傅红雪没有闪避,也没招架。
  他突然冲过来。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弯刀。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声,没有人能形容出这是什么声音。
  甚至连公孙断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他没有感觉到痛苦,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似将呕吐。
  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里,只剩下刀柄。
  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见刀柄。
  他至死还是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
  黄沙,碧血。
  公孙断倒卧在血泊。
  他的生命已结束,他的灾难和不幸也已结束。
  但别人的灾难却刚开始。
  正午,酷热。
  无论在多么酷热的天气中,血一流出来,还是很快就会凝结。
  汗却永不凝结。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显然是个不惯吃苦的人。
  花满天却远比他能忍耐。
  一匹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马场。
  马背上伏着一个人。
  一条蜥蜴,正在舐着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结。
  一柄闪亮的弯刀,斜插在他腰带上,烈日照着他满头乱发。
  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间,一声响雷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万马堂中已阴暗了下来,檐前的雨丝密如珠帘。
  花满天和云在天的脸色正和这天色同样阴暗。
  两条全身被淋得湿透了的大汉,抬着公孙断的尸身走进来,放在长桌上。
  然后他们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们不敢看马空群的脸。
  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只有在闪电亮起时,才能看到他的脸。
  但却没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长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孙断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但面上的表情却远比流泪更悲惨。
  公孙断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还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他这一生,几乎永远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活着的,所以他永远暴躁不安。
  只可惜别人只能看见他愤怒刚烈的外表,却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忽然道:“这个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花满天和云在天说话。
  他接着又道:“若没有他的话,我也绝不能活到现在。”
  云在天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马空群道:“他的确是个好人,没有人比他更忠实,没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中,却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
  云在天只有听着,只有叹息。
  马空群声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该死的,但现在却已死了。”
  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红雪杀了他。”
  马空群咬着牙,点了点头,道:“我对不起他,我本该听他的话,先将那些人杀了的。”
  云在天道:“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