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8:48
  大汉忽然对他咧嘴一笑,终于把嘴张开了,露出了一嘴野兽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楚留香连皮带骨一口吞下去。
  楚留香吓一跳,倒不是因为他的样子可怕而吓一跳。
  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楚留香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吃掉的人。
  楚留香之所以被他吓一跳,只不过因为他忽然发现这条大汉的嘴里少样东西,而且是样最不能少的东西。
  这条大汉的嘴里居然只有牙齿,没有舌头。
  他的舌头已经被人齐根割掉了。
  楚留香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说话,我又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说怎么办?”
  大汉又咧开嘴笑了笑,看起来对楚留香好像并没有恶意,而且好像还在尽量表现出很友善的样子,但却忽然伸出一双比熊掌还大的大手去抓楚留香。
  原来这条四肢发达的大汉头脑也不简单,居然还懂使诈。
  可是楚留香当然不会被他抓住了,这一点小小的花样怎么能骗得过聪明绝顶的楚留香。
  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楚留香一点边,就算有十双这么大的手来抓他,楚留香也依然可以从容游走,挥手而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轻功天下无双的楚香帅,居然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这双手就好像是凶神的魔掌,随便什么都能抓得住。抓住就再也不会放松。
  密林里有个小湖,湖旁有个水阁,碧纱窗里居然还有灯光亮著,而且还有人。
  这个人居然就是楚留香。
  布置精雅的水阁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细心挑选的,窗外水声潺潺,从两盏粉红纱灯里照出来的灯光幽美而柔和。
  一张仿佛是来自波斯宫廷的小桌上,还摆著六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壶酒。
  杯筷有两副.人却只有一个。
  他一把就被那大汉抓住,只因为他看得出那大汉对他并没有恶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当然也有把握随时都能从那大汉的掌握中安然脱走。
  最重耍的一点还是,他实在很想看看那大汉究竟要对他怎么样。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那大汉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这里来,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张椅子让楚留香坐下,又对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态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后就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谁要他把楚留香送到这里来的?
  ——这地方的主人是谁?人在哪里?
  楚留香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碧纱窗外星光朦胧,他推开窗户,湖上水波邻邻,满天星光仿沸都已落人湖水中。
  天地间悄然无声,他身后却传来了一阵轻轻曲足音。
  楚留香回过头,就看到了一弯足以让满天星光都失却湖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惊讶:“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我常到这里来。”她幽幽的说,“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著种说不出的寂寞。“车子的轮轴常常都需要加一点油,人也一样,往往也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想一想。”她说,“有时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车轴上的那种油,可以让人心转动起来轻快得多。”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有点怪怪的,说出来的话也有点怪怪的,好1846像已经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子,和那个冷淡而华贵的玉剑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经没法子一个人静下来了。”楚留香故意说“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会让你走。”新月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请来.怎么会让你走?”
  “是你请我来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种法子请客,我好像还没有听说过。”
  新月眨著眼笑了。
  “就因为你是个特别的人,所以我才会用那种特别法子请你。”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又动了好奇心,谁能把你请来?”
  楚留香也笑了。“不管怎么,能找到那么样一个人来替你请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说,“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看到了一条熊。”
  “他本来就叫做老熊。”
  “他的舌头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忍不住问,“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那么样一条大汉的舌头割下来?”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新月淡淡的说“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经常都有一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贻d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来,也是个秘密?”
  “是的。”
  新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楚留香:“直到现在为止,除了我们自己之外,绝不会有别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以后呢?”“以后?”新月的声音也很奇怪,“以后恐怕就更没有人知道了,连我们自已都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忘记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开了衣带,让身上穿著的一件轻袍自肩头滑落,让柔和的灯光洒满她全身。
  于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弯赤红的新月。
  新月落入怀中。
  她的胴体柔软光滑且温暖。
  “我只要你记住,”她在他耳边低语“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在我心里,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要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她问楚留香,“这种事你以前会不会做?”
  “大概不会。”
  “像今天我做的这种事,我本来也不会做的。”她柔声说:“可是你既然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水游荡漾,水被上已有一层轻纱般的晨雾升起,掩末了一湖星光。
  夜已将去,人也已将去。
  “我见过我父亲一次。”新月忽然说,“那还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叫我一个奶妈带著我去的,现在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
  此时此刻,她忽然提起她的父母,实在是件让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来有很多事想问她的。
  ——你的母亲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他们为什么要分手?
  他还没有问,新月又接著说:“我还记得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样子更好看,我实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著他的剑,握得好紧好紧,吓得我一直都不敢开口。”
  “他出一直都没有抱你?”
  “他没有。”
  楚留香什么事都不再问了。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剑锋上可能还带著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亲生的女儿已经长得那么大了,那么纯洁那么可爱,他怎么忍心让她为了掂记著他而终身痛苦?他怎么能伸出他的手?
  这是有情?还是无情?就让人认为无情又何妨?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孤独和寂寞?
  他又何尝不要别人去了解他?
  晨雾如烟,往事也如烟。
  “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过他,以后我恐怕也不会再见到他了。”新月说,“我只希望你能告诉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著,沉默了很久“以后我恐怕也未必能见到他。”
  “是的,以后你也未必能见到他了。”新月幽幽的说,“以后你恐伯也不会再见到我。”
  长江、野渡。
  野渡的人,却没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样横卧在渡头边,仰望著天上一沉悠悠的白云。
  白云去了,还有白云来。
  人呢?
  “睡在那里的人是不是楚香帅?”
  一条江船顺流而下,一个白衣童子站在船头上,远远的就在放声大呼:“船上有个人想见楚香帅;楚香帅一定也很想见他的。”童子嗓音清亮:“楚香帅,你要见就请上船来,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这条船并没有停下来迎客的意思,仰卧在渡头上的人也没有动。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这条船眼看著也将随著水浪而去了。
  人却已飞起,忽然间飞起,掠过了四丈江流,凌空翻身,足尖踢起了一大片水花。
  然后他的人就已经落在船头上,看著那个已经吓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来了。”他说,“可是船上如果没有我想见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脱下裤子等著我来打屁股。”
  他笑得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樱子姑娘你自己也应该知道,我完全没有一点想要见你的意思。”
  船舱里一片雪白,一尘不染,舱扳上铺著雪白的草席。
  白发如云的石田齐彦左卫门盘膝坐在一张很低矮的紫擅木桌前,态度还是那么温和高雅而有礼。“能够再见到香帅,实在是在下的幸运。”老人说,“在下特地为香帅准备了敝国的无上佳醉——菊正宗,但愿能与香帅共谋一醉。”
  带著淡香的酒,盛在精致的浅盏里,酒色澄清,全无混浊。
  他自己先尽一盏,让跪侍在旁边的侍女将酒器斟满,再以双手奉给楚留香。
  这是他们最尊敬的待客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