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烦忧
作者:虚风    更新:2021-12-03 06:48
  回转帝京途中,张素元的归心比之方林雨尤甚,要不是为了顾惜妻子,必定早行晚宿,也必定使得方公子的怨气比来时更甚。抵达陪都南京时,张素元听说了神帝驾崩和大皇子季常洛登基为新君的消息,及至到达山东、河北交界处的德州,他又听说景宗登基刚满二十九天即爆毙而亡,现在的皇帝是景宗的长子季由校。
  随着离帝京越来越近,传闻也愈发光怪陆离、匪夷所思,对红丸、移宫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事,张素元虽确定不了真假,但无风不起浪,他一方面感到极其厌恶,但另一方面,沉闷多日的心情也为之轻松了一些,他又看到了一线生机。
  途经南京时,张素元拜会了工部提举赵怀诚。赵怀诚和他是同科进士,两人在翰林院时相处的还不错,去拜访赵怀诚,是想打听一些确切的消息。酒席宴上,赵怀诚一言点醒了他这个梦中人,张素元终于意识到他对范家的处置扎了多少人的肺管子,他的仕途可能因此而走到了终点。报效沙场,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肉和筋骨;造福黎民,而今也已成为他平生抱负,但这一切却可能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了。(明朝:南京官品秩,俱同北京,故南京又称陪都。)
  离开南京后,张素元的心情一直极为沉郁,但为了不让妻子忧心,他没有露出丝毫异色。渡过长江后,途中所见村庄和城镇的景象已远不如江南,江北大地多是一具具羸弱的身躯和一张张满是菜色的脸。张素元一方面对此极为痛心,一方面又强烈感到这是他的机会,这是他突破邵武事件影响的机会,他看到了地下奔流的地火,现在又听闻朝局如此动荡,如此荒诞不经,他感到成功的机会越来越大。
  带着这种矛盾复杂的心情,时隔三年又四个月之后,张素元又伫立在宏伟壮丽的帝都城下。凝望着这座举世无双的巨大都城,张素元一方面心中忐忑,一方面又涌动着越来越旺盛的斗志,全身的热血也开始随之沸腾。
  站在帝都脚下,虽然听到的传闻依旧五花八门,什么样都有,但对时局的变化张素元也已有了大致清晰的了解。
  新君德宗季由校登基已两月有余,西林党挟拥立之功已全面接掌政权,他们一方面热火朝天地排除异己,无论贤与不肖皆一视同仁,与此同时,他们也不遗余力地收寻过去被排挤丢官去职的西林党人,一时间所谓众正盈朝,气象为之一新。
  顾忠信此时也已回朝为官并身居要职,手握重权。
  西林党虽全面掌权,但一来时日尚短,二来齐、闽、江、浙四党和皖党势力早已根深蒂固,所以西林党虽卯足劲来打击异己,但也并没有伤到敌对势力的筋骨,只是暂时把他们的气焰压下去而已。
  齐、闽、江、浙四党的要员纷纷去官离职,但方中徇和皖党却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张素元以为这或许是顾忠信居中斡旋的结果。
  清楚了京中局势,张素元也就知道了他即将要面对的局面以及该如何应对。
  顾忠信和方中徇是他此番摆脱邵武事件的影响,达成宿愿的两根支柱,他必须首先取得他们的支持并在他们之间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顾忠信家无恒产,一向对豪强兼并土地深恶痛绝,兼之为人刚直善断,急公好义,他们又相处的极为相得,感情深厚,张素元觉得他要取得顾忠信支持,问题应该不会太大。
  对于方中徇,张素元则就没那么多自信,虽然他和方中徇的关系要比顾忠信复杂得多,但正所谓君子交以义,小人交以利,方中徇正是标准的小人,利在则交存,害来则怨生。他在邵武的作为不仅和方中徇的根本利益和观念水火不容,而更为严重的是,如果方中徇不改初衷继续支持他,那就得面临内外两方面的巨大风险。
  张素元虽没信心说服方中徇,但也不是全无希望。从赵怀诚那儿得知,邵武的事是一年多以前传到南京的,那么传到京城的时间也该差不多,但方中徇并没有即刻派人召回林雨,这就是他的希望所在。
  方中徇对他的支持,和顾忠信一样都至关重要,缺一不可,张素元清楚,他做的事在台面上虽无可指摘,但在很多人眼里却尤甚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如果方中徇和顾忠信公然支持他,那必将引起一场政治风暴。
  齐、闽、江、浙四党对他的恨意最深,但他们正受西林党排挤,这种时候不会强出头,最多也只是随声附和而已,暂时可以不予考虑。
  顾忠信和少数几个可能支持他的西林党人面对党内强大的反对力量必将是苦撑之局,如果方中徇和皖党此时与反对力量合流一处,那不论局势怎样发展,他都不可能出头,所以说服方中徇,就是入京后他必须得尽快完成的任务。
  张素元清楚,即便一切尽如所愿,顾忠信和西林党内少数开明人士支持他,而他也能说服方中徇,方中徇也能成功压制住皖党,但这也只是尽人事而已,他还要听天命。如果没有天命,一切仍是枉然,而天命,就是辽东的局势,辽东局势一日稳定,他便一日不能出头。
  奇怪的局面造成了奇怪的心情,张素元扪心自问,他希望辽东局势大好,还是大坏?
  随着熙来攘往的人流,三人牵着各自的马匹缓缓走进了帝都。
  都察院内,此刻也是人来人往,极是热闹,但御史大人方中徇这会儿却清闲的很,他正一个人躺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就在这时,一声轻响,管家方喜轻手轻脚地推门走了进来。
  “老爷,小的恭喜您,三少爷回来了。”方喜躬身在方中徇身边轻声说道。
  什么?方中徇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瞬间就清醒过来,儿子回来了吗?方中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溜小跑地向着门外踉跄奔去,但到了门边,他又猛然收住了脚步,于是出现在廊檐下的方中徇就又是素日那个高深莫测,总是一脸漠然的糟老头子。
  怎么回事?儿子至少也该和方喜前后脚进屋才对啊,方中徇心头不禁有些纳闷。没等他回过头去瞟一眼方喜,就听方喜在身后说道:“老爷,是一个出去办事的小厮看到了三少爷和张公子他们,才赶紧回来报的信儿,小的想这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三少爷可能马上就到了。”
  果不其然,方喜的话音未落,院外就传来了儿子那胜比天籁的宏亮嗓音。任是这位御史大人心黑如炭墨,血毒似蛇蝎,但在这一刻,眼底也不由自主地溅起了点点水雾。眼底的泪花模糊了儿子那张让他日思夜想的脸,迷蒙了儿子那渐行渐近的身影,一瞬间的真情流露,方中徇成了个平凡老人。
  使劲瞪了瞪眼睛,然后又放下那层层叠叠堆积着的大眼皮,于是刚才霎那间流露出的真情和因这真情而来的软弱就又都隐在了针芒似的寒光后面,方中徇又成了那个朝堂之上让人不寒而栗的御史大人。
  儿子黑了,也更壮实了,虽然眉眼依旧飞扬,但眼神深处却有了秋水般的沉静。昔日让他忧心之极的骄狂,如今在儿子身上已看不到了,儿子终于长大成人!儿子山一般伟岸的身子,终也有了一颗山一般沉凝的心。他法眼无差,张素元果然没让他失望,儿子是块浑金璞玉,张素元就是琢儿子成器的人。
  邵武的事,方中徇知道的时间要比张素元估计的早得多,张素元不知道,虽远在万里南疆,但方中徇冷峻的目光仍始终追随着他,一刻都没有放松过。
  当邵武的事在京城传开后,方中徇立刻就受到了来自皖党内外的巨大压力,但他依然故我,态度没有任何改变。方中徇能如此坚持的原因就是儿子的变化,但他的心也始终在动摇。
  政局的变化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方中徇就面临了他一生中最艰难的选择。新君是个目不识丁的无知小儿,西林党于此时全面掌控朝政,可以说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一切有利的条件,西林党完全有可能把帝国重塑一新,若是如此,他选择张素元就得不偿失,也不再有这个必要,但如果西林党做不到这一点,帝国没落也许就是明天的事,那张素元就是他唯一的选择,即使要为此背负莫大的风险,他也在所不惜。
  随着张素元返京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方中徇的烦忧也随之一日重过一日,张素元到京之日,就是他必须做出抉择之时。是朋友,还是敌人,非此即彼,没第三条路可以选择,如果他选择放弃,那张素元就没有一丝机会,至少目前如此!
  他该如此抉择呢,方中徇心中没一点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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