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6:15
  这年轻人点点头,面对着珠帘.道:“现在你已看见了我?”
  朱五太爷道:“看来阁下好象真的有病。”
  他脸上的表情别人虽然看不见,但是每个人都能听得出他的声音很激动,只不过正故作镇定而巳。
  年轻人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虽然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你。”
  朱五太爷道:“你为何不过来看看?”
  年轻人道:“我正想过去!”
  他居然真的走了过去。走得虽然很慢,脚步却没有停。
  走过石阶时,他的脚步也没有停。
  ——无论淮只要走上这石级一步,格杀勿论!
  这句话他好象根本没听见。
  珠帘旁的窗口里,箭又上弦,闪闪发光的箭头.都在对着他。
  他好象根本没看见。
  卜战、无舌、夜狼、玲珑双剑,这些绝顶高手,在他眼中也好象全都是死人!
  卜战他们也没有动.因为朱五太爷还没有发出命令!
  这是不是因为他故意要留下这个人,由自己来出手对付?
  因为他才是狼山上的第一高手.只有他才能对付这年轻人。
  他那惊人的气功,江湖中的确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这年轻人深藏不露,武功更深不可测。
  他们这一战是谁胜谁负?
  没有人能预料,可是每个人手里都捏着把冷汗,不管他们是谁胜负,这一战的激烈与险恶,都必将是前所未见的。
  (二)
  年轻人已走近了珠帘,朱五太爷居然还是端坐在珠帘里,动也不动。
  他是不是已有成竹在胸?
  小马的拳头又握紧,心里在问自己。
  “别人敢过去.我为什么不敢?难道我真是条被人牵着拉磨的驴子?”
  别的事他都可以忍受,挨穷、挨饿、挨刀子,他都不在乎。
  可是这口气他实在忍不下去。
  这世上本就有种人是宁死也不能受气的,小马就是这种人。
  他忽然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冲了过去,冲过了石阶。
  没有人拦阻他,因为大家的注意力本都集中在那年轻人的身上。
  等到大家注意到他时,他已箭一般冲入了珠帘,冲到朱五太爷面前。
  一个人年纪渐渐大了,通常都会变得比较孤僻古怪。
  朱五太爷变得更多。
  近年来除了他的贴身心腹无舌童子外,连群狼中和他相处最久的卜战,都不敢妄入珠帘一步。
  ——妄入一步,乱剑分尸。
  以他脾气的暴烈,当然绝不会放过小马的。
  小马是不是能撑得住他的出手一击?
  常无意也已准备冲过去,要死也得和朋友死在一起。
  谁知朱五太爷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小马居然也没有动。
  一冲进去.他就笔笔直直地站在朱五太爷面前,就好象突然被某种神奇的魔法制住.变成了个木头人。
  难道这个珠帘后真的有种神秘的魔力存在?可以将有血有肉的人化为木石?
  还是因为朱五太爷已练成了某种神奇的武功,用不着出手,就可以将人置之于死地?
  这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令人无法思议、也无法解释的事?
  对这些事,无论任何人都会觉得有种不可抗拒的恐惧。
  常无意紧握着他的剑,一步步走过去。
  他心里也在怕,他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但是他已下定决心,绝不退缩。
  想不到他还没有走入珠帘,小马就已动了。
  (三)
  小马并没有变成木头人,也没有被人制住,却的确看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
  一闯入珠帘,他就发现这位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狼山之王,竟已是个死人。
  不但是死人,而且已死了很久。
  珠帘内香烟缭绕.朱五太爷端坐在他的宝座上,动也没有动,只因为他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他脸上的肌肉也已因萎缩而扭曲.一张本来很庄严的脸,已变得说不出的邪恶可怖。
  谁也不知道他已死了多久。
  他的尸体没有腐烂发臭,只因为已经被某种神秘的药物处理过。
  因为有个人要利用他的尸体来发号施令,控制住狼山上的霸业。
  刚才在替他说话的,当然就是这个人。
  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所以绝不能让任何人接近这道珠帘。
  他能够信任的,只有一个无舌的哑巴,因为他非但没有舌头,也没有欲望。
  现在小马当然也明白张聋子为什么要冒死冲过来了。
  ———他天生就有双锐眼,而且久经训练,就在这道珠帘被“站住”那两个喝声振动时,发现了这秘密。
  ——“站”字是开口音,可是说出这个字的人, 嘴却没有动。
  他看出端坐在珠帘后的人已死了,却忘了死人既不能说话,说话的必定另有其人,这个人当然绝不会再留下他的活口。
  小马怔住了很久,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为这位纵横一世的狼山之王悲哀,为人类悲哀。
  不管一个人活着时多有权力,死了后也只能受人摆布。
  他叹息着转过身,就看见了—个比他更悲伤的人。
  那个身世如谜的的年轻人,也正痴痴地看着朱五太爷,苍白的脸上,已泪流满面。
  小马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年轻人不开口。
  小马道:“我知道你一定不姓蓝,更不会叫蓝寄云。”
  他的目光闪动,忽然问:“你是不是姓朱?”
  年轻人还是不开口.却慢慢地跪了下去,跪在朱五太爷面前。
  小马突然明白:“难道你是他的…他的儿子?”
  只听一个人在帘外轻轻道:“不错,他就是朱五太爷的独生子朱云。”
  (四)
  朱五太爷仍然端坐在他的宝座上,从珠帘外远远看过去,仍然庄严如神。
  他的独生子还是跪在他的面前,默默地流着泪。
  卜战远远地看着,眼睛里仿佛也有热泪将要夺眶而出。
  小马道:“你和朱五太爷已是多年的伙伴?”
  卜战道:“很多很多年了。”
  小马道:“但是你刚才并没有认出朱云就是他的独生子。”
  卜战道:“朱云十三岁时就已离开狼山,这十年都没有回来过。”‘无论对任何人来说,十年间的变化都太大。
  小马道:“他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回来?”
  卜战道:“他天生就是练武的奇才.十三岁时,就认为自己的武功己不在他父亲之下,就想到外面去闯他自己的天下。”
  小马道:“可是他父亲不肯让他走。”
  卜战道:“一个人晚年得子,当然舍不得让自己的独生子离开自己的身边。”
  小马道:“所以朱云就自己偷偷溜走了?”
  卜战道:“他是有个志气的孩子,而且脾气也和他父亲同样固执,如果决定了一件事,谁都没法子让他改变。”
  他叹息着,又道:“这十年来,虽然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可是我和他父亲都知道,以他的脾气,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
  小马转向蓝兰:“这十年来他在干什么,也许只有你最清楚。”
  蓝兰并不否认:“他虽然吃了不少苦,也练成了不少武功绝技,为了要学别人的功夫,什么事他都可以做得出来。”
  一个人的成功本就不是偶然的。
  他能够有今日这么样的奇功,当然也经过了一段艰苦辛酸的岁月。
  蓝兰道:“可是他忽然厌倦了,他忽然发现一个人就算能练成天下无敌的功夫,有时反而会觉得更空虚寂寞。”
  她的神情黯然,慢慢地接着道:“因为他没有家人的关怀.也没有朋友,他的武功练得越高.心里反而越痛苦。”
  小马了解这种情感。
  没有根的浪子们,都能了解这种情感。
  若是没有人真正关心他的成败,成功岂非也会变得全无意义?
  小马凝视着蓝兰,道:“你不关心他?”
  蓝兰道:“我关心他,可是我也知道,他真正需要的安慰与关怀,绝不是我能给他的。”
  小马道:“是他的父亲?”
  蓝兰点点头。道:“只有他的父亲,才是他这一生中真正唯一敬爱的人,可是他的脾气实在太倔强,非但死也不肯承认这一点.而且总觉得自己是溜出来的,已没有脸再回去。”
  卜战道:‘我们都曾经下山去找过他。”
  蓝兰道:“那几年他还未体会到亲情的可贵,所以一直避不见面,等他想回来的时候,已经听不见你们的消息。”
  一—人世间岂非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否则人世中又怎么会有那许多因误会和矛盾造成的悲剧?
  一点儿误会和矛盾,就可能造成永生无法弥补的悲剧。
  这也就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剧。
  蓝兰道:“他救过我们蓝家一家人的性命,我当然不能看着他受苦,所以我就偷偷地替他写了很多封信,千方百计托人带到狼山上来,希望朱五太爷能派人下山去接他的儿子。”
  卜战道:“我们为什么都不知道这回事?”
  蓝兰叹息道:“那也许只因为我所托非人,使得这些信都落入一个恶贼的手里。”
  她接着又道:“可是当时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我的信发出不久,狼山上就有人带来了朱五太爷的回音。”
  卜战道:“什么回音?”
  蓝兰道,“那个人叫宋三,看样子很诚恳,自称是朱五太爷的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