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6:01
  灰袍老人接道:“贫僧匆匆瞧了两眼,心头一惊,口中‘咦’了一声,当时室中所有人便俱都回过了头来。
  “贫僧那时已隐约猜出那本手折子中必定藏有极大的秘密,见到众人回过目光,便将之匆匆藏了起来。
  “只恨那时贫僧也未留意到这些人的脸色,只觉得折子放在身上有些不妥,又乘隙将之换了个地方。
  “到后来众人俱都零星散了,贫僧只因那秦瘦翁乃是敝寺的大施主,便特意将他送到山下,送上了船。
  “那时贫僧一心要去发掘手折中的秘密,便立刻匆匆赶回去,走的也是人迹罕至的捷径。
  “哪知贫僧走到半路,鼻端突地嗅到一阵异香,甚至连呼喊尚未出口,便就地晕厥了过去。”
  展梦白早已听得双拳紧握,心房跳动,见到灰袍老人语声顿住了,便立刻催问道:“后来怎样了?”
  灰袍老人黯然叹道:“等到贫僧醒来时,竟已被关在一个约摸四尺见方的箱子里,全身蜷曲,不能动弹。
  “那箱子只留有一个寸余方圆的小孔,作为通气之用,贫僧自想运气震破箱子,但却想不到……”
  他憔悴的面色,泛起一阵悲愤惨痛的神色,缓缓接口道:“贫僧的脚筋竟已被人挑断了。”
  展梦白心头震颤,切齿道:“好毒辣的手段。”
  灰袍老人惨然道:“那时贫僧心里,既是惊骇,又是悲愤,便忍不住放声惊呼叱骂了起来。骂了许久,箱子外才有人回话。
  “那是个阴森森的语声,道:‘你若不想多受活罪,便老老实实地招了出来,若再胡言乱语,便有罪受了。’
  “贫僧当真是惊诧莫名,自然便问他要贫僧招什么?又问他到底与贫僧有何冤仇,要将贫僧如此折磨?
  “那声音冷笑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要的只是你自方丈室中捡起来的那个黑皮手折子。’
  “贫僧那时更知道手折子里必有极大的秘密,否则他们必定不会如此对我,口中却故意问他是什么手折子?
  “哪知贫僧话未说完,只听箱子突然离地而起,然后又被‘砰’地一声,重重摔了下去。”
  展梦白变色道:“好狠……”
  灰袍老人阖起眼睛,惨笑道:“那时贫僧所感觉的晕眩与痛苦,当真不是任何人类的言语所能形容出来的。
  “过了许久,贫僧再还过魂来,但足踝之处,仍然是痛彻心骨,而箱外却响起了阴森毒辣的狂笑声。
  “笑了一阵,那声音才冷冷道:‘你说不说。’
  展梦白狠声接道:“你既已知道他们的秘密,虽然说了,他们也万万不会放过你,你是万万不能说的。”
  灰袍僧人叹道:“但贫僧那时还有求生之念,为的只想活着出来,看看这些恶魔究竟是什么人。于是贫僧便装作受刑不过,对他们说那手折子确是被贫僧拾起,已藏入了铜鼓玉带之中。”
  展梦白跌足道:“你怎能说呢,如此岂非……”
  灰袍老人截口道:“手折子并不在铜鼓玉带中。”
  展梦白呆了一呆,又复叹道:“既然不在,你更不能说了,难道你还想骗得他们先将你放出来么?”
  灰袍老人惨笑道:“贫僧也知道这些恶魔绝不会将贫僧先放出来,只因为贫僧知道那铜鼓玉带乃是本门镇山之宝,防守得极为严密,他们若要抢夺,必得经过一番大战,以本门数百弟子的实力,或许能将他们战败,那时贫僧不但可以生还,而且也复了仇了!”
  展梦白口中不便再说,只是默然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你想得虽也有理,却未免太天真了些。”
  只听灰袍老人接道:“贫僧说完了话,箱子外便另有个声音道:‘铜鼓玉带,乃是他们镇山之宝,防守必定甚为严密,我们只可智取,不可力夺。’贫僧听到这里,已不禁暗暗寒心,只觉这些恶魔不但组织严密,手段毒辣,而且心智深沉,头脑清楚,显见得俱非常人。
  “这些机智而又毒辣之人,组合在一起,其野心自必极大,目的也自然极为阴险可怖。
  “贫僧越想越觉心寒,只听那声音咯咯笑道:‘自该智取,你易容成这灰眉僧人的样子,上山去骗出来就是了。’
  “另一人立刻笑道:‘不错不错,反正咱们这里有普天之下,乔装易容的第一高手,这次正好用上了。’”
  听到这里,展梦白心头不禁又起了一阵震颤,恍然道:“原来如此,你可知你如此做法,却害了你掌门师兄了。”
  灰袍老人惨然变色道:“此话怎讲?”
  展梦白叹道:“那人果然扮成你的样子,到你方丈师兄那里去骗得那东坡玉带、诸葛铜鼓。那时你方丈师兄想必已看出了破绽,是以坚不交出,那人急怒之下,便以‘情人箭’将你方丈师兄暗算而死……”
  灰袍老人本已脆弱的生命灵魂,突又受到这当头一击,目光呆呆地望向云雾,许久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狠声道:“这些恶魔不但将这罪名归到你身上,还要让别人认为你已畏罪而死。”
  “他们想必是又生擒住一个金山寺僧人,将之扮成你的模样,在留云亭中杀死,又故意让别人瞧见。
  “于是江湖中人人都认为你弑杀了掌门师兄后,又畏罪自戕,或是被同谋害死,他们故布疑阵,造成了既成的事实,非但让别人无法追查,死无对证,也使外人不能怀疑,若非我今日遇着了你,不但你永远冤沉海底,这一段阴险毒辣的阴谋诡计,也永远不会被人发觉了。”
  灰袍老人茫然道:“难道我那些本门弟兄,都认不出来么?”
  展梦白沉吟半晌,心头更是恍然大悟,击掌道:“不错,他们易容之术再妙,也未见能骗得过与你共处多年的本门弟兄。”
  灰袍老人面上泛起一丝凄惨的笑容,接口道:“我那掌门师兄,必定认出来了,他死了也不会怪我的。”
  数十年来,他一直以“贫僧”两字自称,这已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习惯,甚至在方才都未曾改口。
  但此时此刻,他精神都已完全崩溃,心智也完全涣散,出口之下,也恢复了原始的本性,自称“我”了。
  人们在重大的刺激与打击下,通常都会变为如此。
  展梦自叹道:“但你师兄都已死了。”
  灰袍僧人惨笑道:“别的人呢?”
  展梦白道:“这般恶魔的凶险奸狡,实是骇人听闻,他知道方丈既能看出破绽,你别的同门弟兄必定也能看出。
  “但他动手杀你师兄时,若无人看到,别人又怎知是你,是以他只有故意让外来之人看到他动手。”
  他长叹一声,接道:“那些人只能看到你的模样,却看不出破绽,自然会宣扬是你弑杀了掌门师兄,只可笑‘华山三莺’还自认轻功巧妙,藏处隐秘,她们又怎会想到自己只不过是被别人利用的傀儡。”
  灰袍老人惨笑道:“我那尸身,总该被人认出的呀!”
  展梦白垂首叹道:“你那‘尸身’,乃是我发现的,我自然更看不出破绽,等到你同门弟兄要去收尸时,他们便又将你那‘尸身’藏过了,他骗了我一次还嫌不够,又在江船上弄了次玄虚,非但让我无论怎样去想,都捉摸不透,还叫我越想越岔,看来若不是今日遇见你,我只有将这段隐秘带入棺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