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作者:[美]杨瑞    更新:2021-12-03 05:25
  而我们眼前这位赵指导员与之有着云泥之别。
  我们初次见到赵时他40出头,身材矮小,肤色蜡黄,一张脸又瘦又长,像一条倭瓜。他有一双小小的老鼠眼,总爱趁人不备从旁边或背后打量别人。我们不单止烦他这些,还有其它:他对人冷漠,不爱理人,整天见不到他的笑脸,一副村里一把手的架式。
  也许以外表取人失之公允?有些人天生就不苟言笑。如果赵指导员不来联系群众,我们是不是应该主动去接近领导?大概就是带着这个念头,一群北京知青有天去"赵府"登门拜访。
  他们一去先在他家门口碰到他妻子,"第一夫人"的脸上也看不到一丝笑容,好像这些知青欠了她很多钱没还。她冷冰冰叫他们进去,自己却出了门不知去向。好一个敬客的主妇!
  知青进得门来,只见赵躺在炕上,架起二郎腿,品着他的饭后一支烟,看见有人进屋,也不起身,连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俩音:"啥事?"
  一干人甚是尴尬,他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留也不是,去也不是。"我们来向您汇报思想……指导员……希望想得到组织上的帮助……"有人结结巴巴地说,别人则站在那儿大眼瞪小眼。
  "说——吧。"赵的声音又干又冷,眼睛望着天花板。烟圈从他鼻眼儿里冒出,一圈又一圈,完全没有请知青坐下的意思。
  这时北京知青已被这种简慢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根本无心汇报什么思想,他们三言两语就告辞了。回家路上,这帮人默默无语,对这番经历简直难以置信。进了宿舍,他们全都炸开了锅:
  "去他妈的赵!他是什么玩艺儿,竟敢这样对待我们!他以为自己是村里的一把手,父母官,就摆这么大的臭架子!中央首长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是客客气气的?真没见过像他这样儿的。"
  "就是!他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不过是个小萝卜头!他算什么东西?一个二十四级干部,就差垫底了!我们大院看门儿的都比他高三级,有什么可神气的?"
  最后这段话是"8只快乐的大苍蝇"中的一个说的。除了文,其他的7只"大苍蝇"都是高干子弟。不知为什么,单单这句话在凉水泉不胫而走,就像安徒生的童话里小孩子说的:"皇帝什么也没穿。"刚开始还只在知青里传,我们一笑置之。后来不知谁说漏了嘴,在老职工中间也传开了。他们喜孜孜地到处传播这段话,随后声明不是他们编的,是北京的知青说的。终于这话经过赵的亲信传到了赵的耳朵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感到惴惴然的缘由。
  我希望赵别把这些话大放在心上。毕竟在这儿他是一把手,大权在握,我们才是小萝卜头。他究竟怎么想的,我无从得知,他的脸总是阴云密布。思想汇报?真无聊!这帮人在一零一中难道还没吃够苦头么?他们真是自找!——赵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让他们大丢面子,也是活该。他们倒恼羞成怒,挖苦赵的级别,这样只怕真把事情异糟。没听老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么?古训总有几分道理在的。现在如果赵秋后算帐,我们都得搭进这些是非中去。看来我们必须谨言慎行,好自为之了。
  18 树欲静而风不止
  虽然我觉得知青同伴对赵的挑衅行为有欠明智,这决不意味我赞成赵。在我看来,赵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皇帝",他一向视"他"村里的农民如草芥尘土,所以我想那天他也并非在特意刁难北京知青,这只是他的一贯为人。村里许多人也不满他的霸气,却敢怒不敢言。慢慢地我们和村民混熟了,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这才关起门来给我们讲一些赵和他的心腹的所作所为。
  8年来,赵把他的亲信安插在凉水泉的关键部门,诸如拖拉机队、会计、食堂、养猪场、养马场、打谷场、统计、机修、小学,这些部门的负责人都是赵一手安置的。这样一来,整个村变成了赵的天下。分配来的干部要不跟他同流合污,要不就会觉得这儿的生活实在难以忍受,迟早另谋出路。普通农场工人和他们的家属没路可走,只得乖乖就范。"如果你们惹了他,他准给你们小鞋穿。"
  "小鞋?什么样的小鞋?"
  "多了去了。最简单的,派给你一份又累又脏的活儿,或者同样的工,派你一个夜班。你要请病假或事假,他拖着不批。分给你家的柴禾正巧是潮的,而土豆的个儿又小得不能再小……这种芝麻绿豆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你只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你永无出头之日,这还不算,还可能更糟,看看老唐夫妇,他们也是下中农,可他们就是不讨赵喜欢!"
  如果进入了赵的小圈子,又另当别论,村民们也说不清赵究竟给了他们多少好处。有一件事大伙儿都清楚,那就是在1959年到1962年的饥荒年月,这些人家顿顿有饭吃,其他村民家则常常揭不开锅。在1964年的"四清"运动中,上面派干部下来查帐,他们查出了很多在食堂和仓库里不翼而飞的东西:面粉、大豆、食油、糖……食堂的管理员陈理应对此负责,村民们说在1960年那会儿常看见陈晚上背了东西去赵家。到了陈要受处分了,赵马上将陈和养猪场的头儿对调一下职务。事儿就这么结了。
  我耳闻目睹赵的这些行径,暗暗掂量我们有没有可能改变一下现状。如果现在还是1966年,一切都好办得很,动员农民,揭发赵,定他个走资派,夺了他的权。可惜今时非同往日,我们不再是红卫兵,而是来这儿改造思想的知识青年,赵则代表了当地党组织。但他是这么个土皇帝!我们看着他滥用职权,欺压贫下中农,难道只能置若罔闻么?若要和他斗法,又能怎么斗呢?手中没有了尚方宝剑,我们还不是和村民们一样无权无势?思来想去,我们斗不过姓赵的,这种念头纯属心血来潮,打消它吧。
  我主意已定,远离赵和村民的是非,但有了这个主意并不管用,我还是身不由己地陷了进去。毛主席说得不错,"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比喻说的是阶级斗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想躲都躲不了。
  10月底的一天,赵突然把我找去了。他找我有何责千?这有点不同寻常。我想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我还是小心为妙。
  我到了他家,这次他颇有礼貌,让我坐下,他也坐了下来。哈!他上次对北京知青也这般招呼,他便不会丢面子了。
  "你来这儿3个多月了,农场工作很辛苦,是吧?"他发问。
  "嗯哪,不过现在慢慢习惯了,有点摸着门路了。"
  "除了体力劳动,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我没什么特别的问题,这儿的贫下中农对我们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你的思想呢?有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你对我说,我也许能帮你解决。明白么?"
  赵今儿是怎么啦?他像是变了个人。他究竟是什么意图?该不是意识到不应和知青过不去,想要挽回影响,巴?但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又没在那一伙找他汇报思想的人中。
  "我每天都读毛主席著作,它解决了我的所有问题。要是将来我碰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会来请您帮助的。"
  "你对村里的领导没什么意见么?毛主席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在我面前应该实话实说。"
  "我知道,我想目前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改造自己,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不是对领导提意见。"
  话说到这会儿,赵似乎没着儿了,他沉默了几分钟,突然发话:
  "如果你对我们的工作没意见,那你为什么说你在这儿是个劳工?"
  "劳工?"这话从何说起?我大吃一惊,"我没说过这种话。"当然没说过!我怎么会这么说?劳工指的是那些日本侵略期间被日本人抓来做苦工的中国老百姓。很多人死于繁重的劳动和恶劣的生活环境。
  "你保证你没说过这话?可是你写过这样的话!白纸黑字,还能抵赖?"
  他的小眼珠斜着看我,尖锐得跟钉子一样,似乎要在我的身体和灵魂钻出洞来。
  "我在哪儿写的?什么时候写的?"我的声音都发抖了。"你最好自己想想。"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有这种事。"
  "就在你前几天填的表格里。你在你的职业一栏里填的是劳工!"
  表格!该死!真有这事儿?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填的。想想这种表格没什么太重要,也忘了检查一遍。我好蠢!
  "我写的是农工,不是劳工,如果写错了,一定是笔误。请让我看一下儿我那张表好吗?"
  "不行,表格已经送到场部去了。现在这份表格很可能在虎林县公安局手里。"
  我的心猛往下沉,知道自己闯祸了,这祸还闯得不轻。我一时语塞。
  "现在你仔细听着:你要好好深挖思想根源,问问自己是否对现实不满,是否对党把你送到农村来有怨言。"
  "我是志愿来的!我热爱党和毛主席!我的父母都是革命干部……"
  我一边说这番话一边止不住浑身颤抖,房间的温度似乎突然降到了零下40度,从骨头里透着寒意。我使劲咬着嘴唇,不让牙齿咯咯作响。"
  "革命干部家庭?哼!我告诉你吧,从现在起,北京来的青年,家庭成分得看三代。不单看你父母解放前是干什么的,还得看你祖父母、外祖父母。如果你祖父解放前是地主,你的家庭成分就是地主;但是如果你祖父是贫农,到了你父亲成了地主,你的成分还是地主。"
  这又是当头一棒!我脚下的地似乎正在崩溃,突然我好想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