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作者:陈玙    更新:2021-12-03 03:18
  他们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他们像是暗夜中迷失路途的行人,忽然看到了北斗星,认出了前进的方向。朋友们!同胞们!起来抗争吧,曙光就在前面!有多少人家,兴奋得夜不能寐;有多少人家,在厚厚的窗帘后面,举杯共庆!这样举杯共庆的人家有多少?是神人也没法统计的。但是有一个情况可以说明问题:哈尔滨许多酒店的酒都卖光了,连偏僻地区王岗和顾乡屯的酒缸都空了。这天晚上,白露小吃馆的老何头悄悄拉住王一民说:“我说老弟,今天晚上好像家家都在娶媳妇聘姑娘,小店里存放的一些陈年好酒,一下子全卖光了!”
  王一民也高兴得忍不住地逗他说:“恭喜发财,你老也乘这机会得了彩头。”
  老何头一听,把眼睛一瞪说:“我?实话告诉您吧,赔了五十多块!”接着他又对着王一民的耳朵悄声说,“我把所有的酒都降价三成出售,我要让今天喝小店酒的顾客,更加高兴,更加喜气洋洋。”
  王一民也悄声说:“那你老不怕人家明白你的意思?不怕坏人告密?”
  老何头紧摇着头说:“不,不,我这眼睛能分出好坏人。凡是今天晚上来买酒的就不是坏蛋,损到家也是个不忘祖宗的中国人。而且我照样上税,减价不减税,他官家就管不着我。何况我也准备了一招:左邻右舍都知道,犬子下礼拜定亲,我等钱买彩礼呀!”
  老何头说得王一民大笑起来,这老头自己也笑了,笑得脸发红。
  撒过传单的第三天,在《北方日报》第三版左下角,一个非常不显眼的地方,用小字标题刊登了一条消息。这消息是那样不引人注目,却又是那么富有吸引力,只要人们一搭眼,就会一口气读下去。那消息是:何来如此众多匪徒,一夜之间遍撒传单昨夜,我哈埠之街头巷尾,竟被自报XX救国会之匪徒,贴满极端仇视大满洲帝国之传单,内中竟诬称举世闻名之饭田大佐及其所部两千余人,均于汤北被共匪游击队“击毙”。此种危言耸听之低劣宣传手段,当然不会为世人所相信。但匪徒竟能在一夜之间,将此反满抗日之传单,贴遍我哈埠各地,可见匪徒之众多,匪势之猖撅矣!现当局正在严加搜索,日夜巡查,即期捕获肇事之匪徒,亦望根绝再度图谋不轨之反叛云云。
  王一民是在临近下班前才看见这条消息的,看完后,引起他一阵思虑……
  本来像这样的消息,在当时的报纸上是经常可以看见的,比这更“客观”的报道也时有出现。如与这条新闻几乎同时见于《滨江时报》(一九三四年七月三日一版)的头条新闻,标题即为:“满华通车第一日,直通列车惨遭爆炸”,文中竟用“血肉狼藉,号叫之惨令人不忍卒闻”等词句来形容炸后之惨状。在以后接连几天的报道中,可以看到这样一些文字:“……炸车之百余匪贼,均着用赤色之腕章,举赤色之旗帜,发狂暴之呼声,一齐向列车袭来……”
  “……列车中日本人之死亡者八名,重伤者九名,被绑走者七名;满人死者两名,重伤三名;美国人被绑走者两名,俄人只一名被绑走……”
  有一个死里逃生的叫松本的日本人,写了一篇当时的回忆文章,其中有一段为:“……我与村上君赤足藏于路基旁之脏水沟中,不久,听有搜查队之喊声:”有日本人吗?日本人出来!出来!‘此时村上君竟高喊一声’日本人在此‘!村上君方冒出水面,传来轰然一响,彼之胸部正着一弹倒毙矣!“
  这些报道所透露出来的内涵意义是很明显的,读者可以从这里看到中国共产党的游击队,如何英勇善战,如何专杀侵略中国的日本强盗。这是些使中国人拍手称快的报道。
  那时候日本人对舆论阵地还没有完全控制住,法西斯主义还没有完全代替资产阶级所谓的“新闻自由”,在私人办的报馆里,记者还可以采写自己感兴趣的新闻,编者也可以转发关内的消息,毛泽东、朱德、贺龙、徐向前等人的名字也经常见诸报端。
  在这情况下,《北方日报》报道的这条关于贴撒传单的新闻,并不显得特别突出和刺眼。但是王一民读完后却感到有些不安,他把《北方日报》和卢运启联系在一起来思考,他怕正在打卢运启主意的日本人在这上做文章。因为从这条消息的字里行间,可以党察出那潜在的意识:名为骂“匪徒”,实有扩大宣传汤北大捷的意图。如果日本人抓住这一点,向卢运启施加压力……
  王一民带着这样一丝忧虑,回到了卢家。他一进院门就向东边楼上那张窗户望去,窗户开着,却不见“伊人的倩影”。今天王一民是一下班就回来的,往日这时候她多半都在窗前(甚至是在自己住屋窗前),或者是听见院门一响,就出现在那碧纱窗的后面……今天她不见,冬梅也不见。自己那屋的窗户关着,整个院于都静悄悄的,样子有些异常。
  王一民走进西楼门,上了二楼,自己的屋门锁着,卢秋影的屋门也锁着。这位公子哥儿最近变了,变得不常在家,有时半夜回来,喝得醉醺醺的,甚至不省人事。王一民劝说了两次,卢运启也斥责了几回,都没起什么作用。卢淑娟怕气坏老父,经常替他打掩护,内心深处则忧心冲忡。她希望王一民能运用自己榜样的力量,影响她的弟弟,但最近王一民又非常忙,顾不上这些事。今天王一民望着他那紧锁着的屋门,感到自己应该挤时间帮助他,不应该眼看着他沉沦下去……
  王一民回到自己屋中,放下手中的学生作文本,坐在写字台前,想要抓紧时间批改几本。但看了两本,总觉心神不定。往日只要自己回来得早一些,冬梅就会跟进来问吃过饭没有?如果没吃,她会立即跑到厨房去张罗。可是今天却没露面儿。自己的肚子已经哗哗响起来,却没人来管,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王一民思索的时候,外面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王一民一听,知道是冬梅来了,忙回头向屋门望去。这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王一民忙说“进来”。
  屋门开处,冬梅进来了。不好,真的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往日进门总是面带微笑,像才绽开花苞的花朵;今日进门,却是双眉紧蹙,像似狂风过后的梨花。她进门后,不停步地急速走到王一民面前,微微喘息着说:“王老师,您知道不?《北方日报》社让日本人给查封了,萧主编让特务机关给抓走了,整个报社都让宪兵和警察给把上了,一个人都不让回家。还有……”
  王一民惊问:“还有什么?”
  “还有剧团那边也来送信说:警察厅和市公署去了几个官儿,给送去一个剧本,命令马上排演,说还要接管剧团。柳小姐听说后马上就上剧团去了。”
  王一民一拍写字台,站起来说:“这么说是双管齐下,两个拳头一齐打来!”
  冬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是呀,老爷说都是对着他来的。头会儿那个何二鬼子跑来了,告诉老爷说日本人要抓后台老板。老爷听着后更是唉声叹气。”
  “老爷现在在哪儿?”
  “在东边二楼小书房里。”
  “就他一个人吗?”
  “不。太太和小姐都在。”
  王一民看看表,稍微思索一下对冬梅说:“你立刻过去,悄悄问问小姐,我马上要见老爷,可以不?”
  “好。”冬梅应一声转身就走,但走了两步又站下问,“您还没吃饭吧?再不……”
  王一民连连摆手说:“等见完老爷再说。你快去吧。”
  冬梅点点头快步走出去了。
  王一民在屋里一边急速走动一边紧张地思索着:必须马上摸清卢运启在重压下的思想情况,及时向组织汇报,以便采取措施。当前要帮助卢运启顶住这股压力,不要乱了阵脚……
  冬梅很快地跑回来了。她告诉王一民:老爷请他马上到小书房去。
  王一民问:“还有谁在那里?”
  冬梅说:“老爷把小姐留下了,其他人都走了。”
  “少爷呢?”
  “他还没回来。”
  王一民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冬梅紧跟在后面。到了东楼小书房门前,冬梅抢先两步,打开房门,侍立一旁,请王一民进去。
  屋里的卢运启正倒背着身子站在窗前往外看。卢淑娟站在紫檀条几旁的太师椅靠背后面,向站在门口的王一民凝望着。条几上摆着一只青铜古鼎,古鼎里升起一缕淡淡香烟,在她脸前轻轻飘拂着,她眼里好像含着泪水,是香烟熏的还是……
  卢运启转过身来,他那保养得很好的红润面孔显得有些苍白,溜直的身板也略显弯曲。他对着王一民伸手往沙发前一比说:“一民,坐吧。”他已经不管王一民叫“世兄”,而是直呼其名了。
  王一民问候过以后,坐在沙发上了。这时,卢运启又对着淑娟说:“淑娟,给一民斟茶。”
  门旁站着冬梅他不用,却叫淑娟斟茶,这老头儿是怎么回事?是气糊涂了吗?
  淑娟看看冬梅,冬梅却一低头,悄声而敏捷地退出去了。淑娟忙走到茶几前,捧起茶壶,往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一只精致小茶杯里倒了一盏绿茶,双手捧给王一民。王一民忙欠起身,说了声“谢谢”。这本是当着卢运启面表演的一套应有的礼仪,想不到这老头儿却眨着细长的眼睛问了一句:“你们还这样客气吗?”
  王一民不知这突然而来的问话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便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