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作者:陈玙    更新:2021-12-03 03:18
  这一笑,王一民心里更明白了,但他并不忙于说破。他从写字台前站起来,跟着冬梅走到茶几前,坐到沙发上,看着冬梅往茶几上摆早点。
  早点完全是西式的,两个异形瓷缸里分别装着牛奶和咖啡,一个玻璃缸里装着角砂糖,另外有一盘煎鸡蛋,一盘切成薄片的白面包。还有两个小盘,一盘是红色的果子酱,一盘是黄色的奶酪。
  冬梅把这些吃食一样一样地摆在茶几上,又从食盘里取出刀、叉和一盏空玻璃杯放在王一民面前。然后拿起瓷缸往空杯里倒了一半牛奶,又拿起另一个瓷缸往牛奶里对咖啡,对了不多瓷缸就停在空中了。
  冬梅说话了:“您今儿个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一个手指头也不伸,这咖啡得对多少才合适,您得告诉我呀。”
  王一民忍不住笑了说:“什么活都让你干了,闹得我也不会伸手了。”
  “可是我这手还在空中悬着呢。”
  “往里倒哇,倒满了就对合适了。”
  咖啡哗哗响着浇到牛奶里,牛奶翻滚着由乳白色变成褐黄色。玻璃杯眼看就满了,冬梅还在倒,王一民忙喊了一声:“停!”冬梅应声停下了。
  玻璃杯里的液体在杯口上凸起来了,却没有流到外面。王一民忙俯下身喝了一口,冬梅扑一声笑了。她在笑声中放下食盘,扭身到墙角花瓶前去插花。
  王一民一边吃着煎鸡蛋一边说:“方才我看花没插好,以为是给我留下的课题,试试我能不能插好呢。”
  “那我们怎么敢哪。”冬梅一边熟练地插着花一边说,“我们的活儿都是有规定的,什么时候干什么都得按规定做。就像在您这屋,趁您早晨出去的工夫,我们必须把屋子收拾干净,把花插好,等您回来……”
  冬梅才说到这儿,王一民忽然一指她手中的花说:“等我回来你花还没插呢。”
  冬梅脸一红,“哎哟”了一声说:“您在这等着我们哪,可我今天早晨有,有事呀。”
  “什么事?”王一民立刻跟问了一句。
  “我,我陪着小姐登高去啦。”
  “登高干什么?”
  “看热闹哇。”
  “看什么热闹?”
  “看……”冬梅眼睛眨了眨,忽然又抿着嘴忍住笑说,“看那个‘白鹤亮翅’、‘喜鹊登枝’、‘黑虎掏心’。‘犀牛望月’,还有那‘狮子大摆尾’……哎呀,真看得人眼花缭乱,比戏台上的好看多了!”
  王一民一听她数叨这些招数竟有一二半是今天早晨自己练过的,虽说是瞎蒙也蒙对了不少,不由得一笑说:“你还真知道不少呢!”
  “我看过《青衣女》呀,那上净这招数。再说,还有我们小姐呢。她,她今天早晨看得可高兴了!”
  “我问你,”王一民收住笑容说,‘你们怎么想起来上那么高的地方去看那……那热闹?“
  “您要审问哪?那我们就从实招认啦。”冬梅说到这里,竟学着旧时姑娘的礼法,屈膝行了一个万福礼,逗得王一民又笑了。
  “您来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小姐就看见您迸果木园了,可是一晃工夫您就不见了。她站在二楼窗户里,怎么找也找不着您的影儿,这时候我去了,她就告诉了我。我帮她找,也没找着。后来三太太进来了,我们只好离开了窗户。昨天早晨,您又在后园里不见了,我们俩可纳闷了。今天,从您往后楼一拐,我就盯住您了,眼看着您一直走进了樱桃林,再也不出来了,我就忙着去告诉小姐,谁知道小姐也看见您进去了。我们俩于着急也看不见您猫在那里面于什么,一合计,就上了房盖……”冬梅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话头,花也不插了,急走到王一民跟前说,“哎哟,王老师,我当您说这些,您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告诉我们小姐,她该说我什么都当您讲了。”
  “为什么呢?”
  “我们小姐这两天总是嘱咐我:凡是她讲您的话,为您办的事,都不让我告诉您,一句也不许说。可是我一看见您,这嘴就管不住舌头,什么都想说。何况小姐一说到您的时候又都是赞不绝口的好话……”
  “那她为什么还怕你说呢?”
  “您哪,是真不明白?”冬梅眨了眨眼睛,头一低,声音也跟着低下去说,“她呀,是怕您把她看低了。实际她对您哪……就在方才看完您打拳以后,她还说了一句……”
  “说什么?”
  “说想不到您觉是能文能武,文武全才哪!”
  王一民心里一惊。他就是怕人这样议论他,认识他。可她们居然这样……现在他怕冬梅更甚于怕卢淑娟。他发现这姑娘真好说,在他面前嘴管不住舌头,在别人面前就能管得住吗?
  正在王一民寻思的时候,冬梅又说上了:“我们小姐说您拳打得太漂亮了!她说她要画一张您打拳的画,贴在屋里……”
  “怎么?你们小姐还要画我打拳的画?”
  “是呀,您大概还没看见过我们小姐画的画吧?可好啦!在吉林的时候她跟师范大学一位老教授学了三年画,画的都出神了!只是总也不往出露,可是对您……”冬梅说到这忽然往墙上看了看,指着挂钟对面空白的墙壁说,“对了,您这墙上正缺一张画,我和小姐说,让她选一张,挂这墙上。”冬梅又笑了笑说,“挂在您这屋,小姐会愿意的。”
  王一民点了点头,稍停了一下,对冬梅说道:“方才你要我不当小姐说你讲她那些话,我一定听你的,一字不露。”
  冬梅也忙点着头说:“您真好。以后有啥话我也不瞒您。”
  “可是我对你也有一个要求。”
  “什么?”
  “就是我会打拳这件事,连同你们那‘文武双全,能文能武’的评论,一定不要当任何人提起。也要一字不露。你能办到吗?”
  “能。”
  “说到做到。”
  “您还信不实冬梅吗?”冬梅睁着秀丽的眼睛说,“您不要以为冬梅这丫头好说,这得分对谁。您人好,有人缘,学问大,架子小,不,您根本没架于,拿我们底下人当人一样待,对您这样人,谁不愿意把心掏出来?还有我们小姐,说句不怕您见笑的话,她真拿我当成亲妹妹一样,我已经发过多少次誓,将来让我为小姐去死我也情愿……”冬梅说到这,‘布谷鸟“抖着翅膀叫上了,一连叫了七声。冬梅忙”呀“了一声说,”您看,光顾说话了,您得上班去了。“
  王一民点点头,把最后一口面包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关于我会打拳的事,你们小姐会不会当别人说,譬如她的妈妈——你们的三太太?”
  “别的人她不会说,只是对她的妈妈……”冬梅摇摇头说,“可就没准了,她们母女是相依为命的。”
  “那么我就拜托你,”王一民郑重地看着冬梅说,“请你想法告诉小姐,不要向任何人讲。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将来我再告诉你们。”
  冬梅连连点头。
  44
  宣传罗世诚英雄事迹的传单撒遍了哈尔滨市,第一中学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学生们偷偷地传递着传单,悄悄地议论着,悼念着。训育主任丁于听到一些议论,在全校师生的例行朝会上,他等不及校长和副校长前来,就当众宣布:罗世诚是反满抗日的共产党匪徒,他罪大恶极,已被枪决。今后全校师生都要共同起来仇恨他,咒骂他……
  丁于训话的结果是他自己招来了数不清的咒骂,连厕所里都写上了骂他的粉笔字。他在盛怒之下,未经慎重考虑,就找到了副校长玉旨一郎,先是丑表功似的讲了自己在“朝会”上的训示,接着又说了学生因此对他的咒骂。最后他说骂他的学生以罗世诚同班同学为最嚣张,看样子简直要图谋不轨。他要求学校立即采取严厉手段,进行缉查和镇压。而且最好能把日本宪兵队或警察机关联络进来,以罗世诚所在的高中班为主要目标,实行严格的审查和搜索,要抓起几个来。
  玉旨一郎紧锁双眉听他讲完了这段话,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声问道:“丁主任认为抓起来多少合适呢?”
  丁于的眼睛紧盯着高深莫测的玉旨一郎看,他窥测不出这句问话的真正含义,便丝丝哈哈地说:“这个……现在还说不清楚。”
  “有一点可以说清楚吧。”玉旨一郎也紧盯着他说,“丁主任既然把主要目标放在罗世诚的班级上,那么抓人的名单上是不是应该有他们的班主任?”
  “这个……”丁于心一慌,不由得用残缺的右手挠了挠脑袋。他知道王一民和玉旨一郎有着令人难以琢磨的特殊联系,因此在谈到罗世诚班级的时候还有意地绕开了班主任,但想不到玉旨一郎还是问上来了,他又丝哈了一声说,“有关班主任的事情,当然得按照副校长的意旨办,您的意旨就是……”
  “我的意旨就是请您少出这样的主意。”王旨一郎的声音仍然不高,话语仍然很慢,但每个字的分量却加重了,他一字一板地说着,“您大概知道我们是在建设王道乐土吧?在一块王道乐土上兴建的学校应该是什么样子?这您想过没有?”
  丁于涨红着脸,嘴张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来。
  玉旨一郎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是应该像您方才所设想的那样:操场里站着警察,教室里坐着宪兵,寝室里躺着特务,我这个日系副校长手里拿着抓人的名单,让您这个满系训育主任按照我的意旨去抓学生,抓班主任,使学生不能读书,教师不能上课,闹得学生哭,家长叫,最后再让外国记者采访去写成新闻,标题是《请看王道乐土上之学校》,内容是:该校之日本副校长玉旨一郎曾自诩为中国教育史之研究者,而中国之教育史上何曾出现过此等手枪与镣铐并用之悲惨教育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