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陈玙    更新:2021-12-03 03:17
  《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陈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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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过去,谷雨快到了。可是哈尔滨的夜晚,还是凉风扑面,寒气袭人。已经抽出嫩芽的柳枝在北风中摇曳着。真让人担心,那经过严冬酷寒,朔风吹打,挣扎而出的嫩绿小叶,会再被这塞外风吹刮得枯萎回去。一九三四年哈尔滨的春天,好像也被日本占领者卡住了一样,竟来得这样迟缓。
  夜越来越深了,热闹的哈尔滨站前,南来北往的人流早已断了线,通往道里、道外、南岗、马家沟的电车也没有几个乘客了。车站收票口前排列着出租的小汽车、马车和人力车,司机和车夫就好像吹了熄灯号后的寄宿学生一样,都在自己的车上闭起了双眼,只有列车进站的汽笛声,时时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
  正常的行人减少,行动鬼祟的特务就显露出来。他们就像裹在鱼群里的虾米一样,鱼群远去,留下的虾米就历历可数了。今天晚上,车站前这样乱蹦乱窜的“虾米”要比往日多。为什么呢?是发生了什么重大案件,抑或是遇上了传统的“节日”?都不是。原来报上早已公布:明晨五时三刻,新近登基的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特别任命的黑龙江省参事官、滨江警备司令部和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厅顾问王旨雄一,由首都新京乘特别快车到达哈尔滨。这家伙一身兼三职:军、警、政全包。名为参事、顾问,实际是执掌大权的太上皇。那些汉奸省长、警备司令、警察厅长,听起来官名比参事、顾问大得多,实际上,不过像木偶戏里的小戏人子一样,无论怎样蹦跳都是身不由己。现在小戏人子的提线人、操纵者就要到任。为保证这个侵略者的安全,哈尔滨的反动机器全部开动起来,宪兵、警察、特务在头一天就全部出动了。火车站自然是他们巡查、监视的重点。
  车站主楼上的大钟已经指向半夜一点,夜风更凉了,赶火车的乘客都钻进了票房子,个别警察。特务也相跟着溜进了背风的地方。这时,从南岗喇嘛台坡路上走下来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这两个人从头到脚一身黑:黑帽子、黑衣服。黑袜子、黑鞋,连手里提的铁桶都用黑布缠上,真像武侠小说中的夜行人一样。这两个年轻人脚步轻快,行动机灵,顺着墙根儿很快就走到离“建国纪念碑”不远的马路边上。两人一拉手,站住了。矮个的又拉高个的一下,他们便同时退身到墙旮旯里,抬头向眼前的“纪念碑”望去。那个象征着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胜利的高大建筑物,才竣工不久,钢筋水泥的碑身夜晚看上去显得黑魁魁、阴沉沉。不知是由于修碑人的疏忽,还是由于匆忙建成,“纪念碑”旁竟没有照明设备,仅靠车站前和马路旁电灯的余光暗淡地投射到那里,使得它眼前的景物都变得影影绰绰不可捉摸了。
  两个年轻人,经过仔细观察,确认“纪念碑”南面空无一人,马路两旁也没有人行走的时候,便互相一扯,轻手轻脚地向“纪念碑”走去。他们贴身在“纪念碑”上,定了定神,又往车站那一面移动,当他们刚转到拐角地方的时候,忽然听见碑那一面有人在急促地讲话。两人急忙收住脚步,侧耳听去,一个被压低了的尖嗓子说:“不对,还有一份你没拿出来,你起坏心眼子了,想独吞……”
  又一个尖嗓子说:“我要起坏心眼子天打五雷轰,明天让‘狗子’抓去剁手指头……”
  “可我明明看见你从那个醉鬼西服兜里……”
  前一个尖嗓子刚说到这,后一个尖嗓子忽然嘘了一声说:“‘狗子’!快走!”
  话音刚住,就从两个青年藏身的“纪念碑”拐角前面,嗖嗖蹿出两个瘦小的身形,哈着腰,一溜风似的钻进“纪念碑”西面小树林子里,一眨眼工夫就无影无踪了。
  两个青年刚要再从拐角处探头看看,忽然从马路那边传来咯咯的皮鞋响,还夹杂着哗啦哗啦的铁器相撞声。两个青年一听,便知是挎洋刀的警察狗子来了,忙屏住呼吸紧紧地贴身在碑壁上。这时,一个细长的身影从碑北面走出来,直向小树林走去。小树林里静悄悄的。细长的警察站住脚,伸着脖子向前望着。警察站的地方,离那两个青年只有七八步远,一回身就会看见他们。两个青年这时十分紧张。他们倒不是怕被警察发现、搜查,他们浑身上下一没带武器,二没藏禁物,只是提了一铁桶红色快干“拉哈油”,外带一把特号毛刷子。当这两样东西还未被使用的时候,谁也断定不了它会被派做什么用场。只有他们心里有数。但是他们还是怕被这些没事还要找事的敌人鹰犬按在爪下。盘问,搜查虽不要紧,但要带到他们的巢穴里,塞进黑屋子,关到明天欢迎他们主子的仪式过去再放出来,岂不误了大事!他们俩想到这里,就更加着急。矮个的一拉高个的,头向南边一歪,示意要贴着碑身溜走。高个的忙用力攥住对方的手,示意他千万不要乱动。是呀,离得这么近,一动就可能把警察的视线吸引过来,就这样,两个人紧贴碑身坚持着。他们恨这个警察动作这样缓慢,好像被谁用定身法定在那里一样。实际上警察只站那儿观察了一两分钟。当他刚要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忽然远处火车一声长啸,接着只见收票口前车上的司机和车夫,一哄而起,拉人力车的抓起把手拥向收票口,赶马车的吆喝着牲口,向前移动着,小汽车也发动了马达。收票口前的电灯刷的一下全亮了。这时,那个细长身子的警察忙转过身,向收票口奔去。与此同时,一些躲在票房子里的宪兵、警察、特务也都钻了出来,向同一地方聚拢。和收票口前的热闹景象构成对比,“纪念碑”前静悄悄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了。
  “罗世诚,趁火车进站,赶快动手!”矮个的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高个的罗世诚,就往碑北面转。转到了北面,罗世诚急将身子往下一蹲,对矮个的说:“肖光义,上!”
  肖光义手提铁桶,嘴叼大毛刷子,一抬腿踏上罗世诚的肩膀,说了声“起!”罗世诚那大个子便忽忽悠悠地站了起来。没等罗世诚站稳,肖光义就把大毛刷子插进“拉哈油”桶里,蘸饱了红油,高高举起右手,晃开臂膀,向“纪念碑”上奋力写去。
  “肖光义,大点写,越大越好!”站在下面当人梯的罗世诚本来看不见上面写的字,这时却像看见了一样,低声地、不断地鼓励着肖光义。
  “瞧好吧。”肖光义悄声说,“一出车站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哎,往下蹲蹲,再蹲点……”
  这时收票口那边人声嘈杂,下车的旅客开始往站外走。
  “还有几个字?”罗世诚问。
  “就完,剩下最后一个‘河’字了。”
  小汽车的喇叭鸣叫着,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大。肖光义在这短促的时间里,一口气写完了八个斗大的红字:“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现在正在画大惊叹号。
  就在这时,一个鬼魂一样的家伙摸上来了!
  这是警察厅特务科一个叫秦德林的便衣特务。他在车站蹲了半宿,越蹲越难熬,直觉肚子发空,浑身发冷,便溜进车站西南角一家叫欢乐园的有女招待的通宵酒馆里。他占了一个单间,要了二两烧酒,一盘芥菜肚,一盘酥鲫鱼。他一边喝着烧酒,一边和一个才来不久的女招待胡缠起来。二两烧酒进肚,又让续上二两。酒馆上上下下谁也不敢得罪这种人。年轻的女招待既缺少经验,又没办法,只得笑脸相赔,任他胡来。他喝呀,喝呀,喝得天旋地转,忽然一声火车汽笛长鸣,把他从酒乡中唤醒,伸手一看表,一点已过,这正是从满洲里开来的快车进站。他知道这是一趟途经几个抗日游击区,车上经常出现共产党传单和小册子的“特情”最多的列车。特务科长葛明礼对这趟车极为重视,有时还亲自前来查看。今天夜里更不同往常,可他……想到这里,吓出一身冷汗,一把推开紧靠在身上的女招待,恶狠狠地骂了句:“净他妈的发浪,你可误了我的大事!”
  女招待险些被他推倒。她趔趔趄趄地靠在墙上,直愣愣地看着这个便衣特务。他再也不看女招待一眼,伸手抓起桌上的帽子,摸了摸挂在屁股后边的手枪,脚步踉跄地冲出门去。酒钱、菜钱竞连问也不问一声就走了。
  秦德林出了酒馆,冷风一吹,稍觉清醒些。他举目向车站前边一看,糟糕!下车的人已经向外走了。收票口前边已经围满了他的同僚,那里面很可能就站着他的顶头上司葛明礼。他们俩虽说是多少年的老交情。可是到了节骨眼儿上,葛明礼还是毫不留情。如果这个时候跑上去,说不定当场就会给个“手贴脸”。若是不上去……正当他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瞥见“纪念碑”北面碑壁上,好像有人影在活动。“真是见鬼了,那上面怎会有人?”他自语着,又用力眨巴眨巴眼睛,使劲朝那里望去。可不真有人!而且是两个人影摞在一起,上面那个还直动弹,在他头顶的碑壁上仿佛有些弯弯曲曲的东西在放亮。这是什么东西呢?这两人在干什么?凭着他那猎犬一样的嗅觉,使他立刻本能地感到这可能是个极重要的发现。如果真让自己遇上一桩重要案件,又在一时之间破获了,那升官、发财……这念头一起,他立刻精神百倍。他迅速地向左右瞥了一眼,发现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争功,便一伸手从屁股后面抽出手枪,猫着腰,轻手轻脚地向“纪念碑”前边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