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江总督府的花厅内，灯火通明，映照着精雕细琢的紫檀家具，更显奢华庄重。=)完°3*本±?&神{站¨?° .)%首D发?
  唐楷身着绛色常服坐在主位，身侧紧挨着希念。五岁的孩子裹在一件青绿色织锦绸衫里，颜色衬得他肤白如雪，几乎透明。墨黑的发丝柔软地贴在额际，更显得眉间那点朱砂痣红得惊心，宛若雪地里落下的第一瓣红梅。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小巧的身形几乎被完全笼罩，一双琉璃似的眸子澄澈却缺乏焦距，仿佛一尊精心烧制的薄胎瓷人，美得精致，也脆弱的令人心惊。
  “赵将军到——”
  通传声落，赵宗海率先踏入花厅，步伐沉稳。身后跟着夫人徐氏、女儿絮岚和幼子乐栩。唐楷起身相迎，二人拱手见礼，寒暄间皆是官场上的周全辞令。
  “絮岚，乐栩，还不上前见过你们唐世叔。”赵宗海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拍了拍儿子的肩。
  赵乐栩今年刚满八岁，因自幼习武，身量比同龄孩子壮实不少，乍一看竟似十岁出头，唯有那双滴溜溜转着、充满好奇和稚气的眼睛泄露了真实年龄。
  他的目光从进门起就黏在了唐楷身侧青绿色的小身影上，几乎挪不开。他上次随父母来府时惊鸿一瞥，就对这位唐家小公子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看？比他娘收藏的最珍贵的雨过天青瓷瓶还要剔透，比他见过的所有年画上的娃娃加起来还要精致。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桓了好几天，此刻再见，那份想要亲近、甚至想要拥有的心情更强烈了。
  他暗自想着，要是唐世叔的儿子是他弟弟就好了，他一定把所有好玩的好吃的都给弟弟，天天把弟弟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让所有人都羡慕他有这么一个漂亮得像玉人儿的弟弟。
  赵乐栩遵循着和父亲的约定，规规矩矩地行礼，姿态倒是颇有将门虎子的爽利，眼神却炽热地落在希念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痴迷和欢喜。
  一旁的赵絮岚也跟着行礼。她平日在家爬树掏鸟窝的事都没少干，此刻却努力绷着脸，摆出娴静端庄的大家闺秀模样，只是灵动的眼睛忍不住频频瞟向希念，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
  赵絮岚内心啧啧称奇，希念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内娱的童星跟他一比都要被秒爆了。皮肤怎么长的，又白又嫩，睫毛那么长，嘴巴跟花瓣似的。她能不能拿赵乐栩和总督交换希念，每天给他打扮，带他玩，光是看着都觉得心情舒畅。
  赵家兄妹俩在这点上出乎意料地默契——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颜控，对一切美丽事物毫无抵抗力，而希念，漂亮得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就连上座的赵宗海和一旁与杨氏寒暄的徐氏，目光也都不自觉地被希念吸引。
  赵宗海心下羡慕唐家公子的绵软性子，笑着对唐楷夸赞道：“世弟真是好福气，小公子这般模样，真是瞧一眼就让人心里喜欢得紧。”这话倒是发自肺腑，他瞧着那孩子，心里也软得一塌糊涂。
  被谈论的主角希念似乎对投向自己的这些惊艳、痴迷的目光毫无所觉，只是更紧地靠向父亲，长睫微垂，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杨氏今日强打精神，穿戴齐整，可眉宇间的郁色却如何也掩不住。她勉强笑着与徐氏寒暄，目光却不时望向希念。
  “令公子真是玉雪可爱，”徐氏温声道，她的目光也柔和地落在希念身上，带着真诚的赞赏，“瞧这通身的灵气模样，眉间一点朱砂更是衬得跟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似的，真是招人疼。上回小女突感不适，仓促间还多亏府上医官妙手回春，未曾当面致谢，心中甚是过意不去。”
  杨氏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得体的弧度，那笑容却如同描画在脆弱瓷器上的浅淡纹路，一触即碎。“夫人言重，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她声音干涩，像是久未上弦的琴，拨弄不出丝毫真心的暖意，每一个字都透着疏离。
  那医官她听说过，是唐楷特为孩子从城中重金延请而来的，平日里就安置在西苑紧挨着正房的小院里，等闲不对外看诊，说是怕带了外头的病气过给希念。
  她这做母亲的，若想问个希念的平安脉，都需经过唐楷首肯，几番周折才能请动。
  如今倒好，为了赵家小姐，竟能如此轻易地被遣出府去。这其中的差别对待，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悄无声息地扎进她心口，寒意伴随着隐隐的痛楚蔓延开来。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涩意，只觉这满室的光辉与客套的欢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让她无法触及，更无法融入。
  大人们说话间，赵乐栩早己按捺不住。他像只被春光鼓舞的小兽，几步就蹭到了希念面前，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毫不掩饰地钉在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上。
  “我叫赵乐栩，你叫什么？”他嗓门清亮，带着孩童特有的无所顾忌。
  不等回答，他己献宝似的从袖笼里掏出一个色彩斑斓的彩漆九连环，“这个给你玩，市面上最新的配色，我还没玩几次呢！”男孩的热情几乎要化为实质，扑面而来。
  希念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近和洪亮的声音惊到了，纤长的睫毛猛地一颤，如同受扰的蝶翼。
  他下意识地将小小的身子更紧地缩向父亲，细白的手指攥紧了唐楷的衣角，几乎要嵌进去。他瓷白的小脸微微仰起，望向父亲，琉璃似的眸子里漾开一丝无措的涟漪，全然是一副寻求庇护的姿态。
  唐楷立时感受到了儿子的紧绷，他宽厚的手掌安抚性地轻轻覆上希念单薄的脊背，感觉到掌下细微的瑟缩。
  他心下微软，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焦灼，只得低下头，声音放得极低极柔，生怕惊扰了这枝怯怯的幼蕊：“念儿不怕，是赵家哥哥，他想与你玩呢。”
  得到父亲的鼓励，希念才像是得了些许勇气，转过小脸，声音轻软得如同耳语，带着点不常开口的糯：“我叫希念。”他的手仍紧紧揪着父亲，丝毫没有去接那枚彩绘九连环的意思。
  赵乐栩却半点不觉得被冷落，反而因小仙童终于开口而更加雀跃。他不由自主地又凑近半步，几乎能闻到希念身上淡淡的、他从未闻过的香气。
  他实在喜欢这个安安静静、漂亮得不像真人的弟弟，恨不得立刻就把所有好玩的事情都分享给他。
  “希念？”他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好听极了，配极了，“你怎么总待在屋里？都不出去玩的吗？”
  他的世界里充满了阳光和奔跑，无法想象有人会不喜欢户外，“我家园里有棵好高好大的树，下次你来我家，我带你爬上去玩好不好？爬到树梢，能看见整条秦淮河！可壮观啦！”
  爬树？希念茫然地眨眨眼，长睫扑闪。
  这个词对他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他从未爬过树，甚至连自己被精心布置、守卫森严的院落之外都极少踏足。记忆中仅有的几次“出游”，无一不是被父亲稳稳地抱在怀里，或是严密地裹在斗篷中。
  广阔的天地、高耸的树木、喧嚣的河流……这些于他而言，都是陌生且令人隐隐畏惧的图景。.精?武.小+说.网′ .更\新?最^快¨
  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过于炽热的邀约，小小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得再次无助地仰起头，将所有依赖和求助投向父亲，仿佛唐楷是他与这个过于喧闹世界之间唯一的屏障。
  唐楷心中一痛，这痛楚中却带着隐秘的欢喜，不管有多新奇的事物试图吸引希念的注意力，他却始终是孩子依恋目光的着落。
  唐楷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温和地对赵乐栩道：“弟弟身子弱，平日不大出门。乐栩若有空，不妨多来府上陪念儿说说话。”
  他感受到衣角传来的细微颤抖，心下更是柔软，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抚过希念的脊背。
  接着，他做了一个更为亲昵的动作，温暖的大手轻轻覆上希念攥紧的小拳头，将孩子微凉纤细的手指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以一种极富耐心和庇护的姿态低下头，循循善诱：“念儿，上次乞巧节，爹爹带你去河边看了星星，还记得吗？如果念儿愿意，可以给赵家哥哥讲讲。”
  父亲掌心传来的稳定温度和坚实触感，像一道无声的暖流，缓缓注入希念忐忑的心间。他被这份熟悉的温暖包裹着，引导着，仿佛真的从中汲取到了些许勇气。
  他仰起小脸，对上父亲鼓励而温和的目光，像是凭空出现了一道隐形的屏障，替他隔绝了外界过多的不安。
  他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似乎在努力从记忆里搜寻那个对他而言过于新奇的夜晚。
  犹豫了片刻，他才转向赵乐栩，声音依旧轻软，却不再是完全的沉默，甚至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尝试的语调：“……有好多星星，亮亮的，落在河里……爹爹说，那是天上的灯……”
  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唐楷的手指在他的手心轻轻捏了捏，是一个无声的赞许和继续的鼓励。
  “是河灯！你也去看放河灯了？”赵乐栩立刻兴奋地接话，仿佛发现了天大的共同秘密，“我和姐姐也去了！我们还买了最大的莲花灯！”
  听到有人与自己拥有相同的经历，希念眸中的茫然褪去少许，一点微弱的光彩悄然亮起。
  他轻轻点头，在父亲鼓励的抚触下，尝试着组织更多的语言：“爹爹说……有鹊桥……牛郎和织女，一年见一次……”
  他复述着当时听来的故事，语调慢慢变得顺畅，虽然依旧细声细气，却不再是完全的闭塞。
  “对！他们靠喜鹊搭桥才能见面呢！”赵乐栩用力点头，恨不得把知道的所有细节都倒出来，“你吃巧果了吗？西街口李婆婆家炸得最好，又甜又脆！”
  提到这个，希念似乎被触动了关于味觉的鲜明记忆，苍白的脸颊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血色。他甚至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像是在回味，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雀跃：“嗯……吃了……是小兔子形状的，甜甜的……”
  他倚靠在父亲身侧，一句一句，缓慢却清晰地，与另一个孩子分享起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色彩鲜明的记忆。
  总是怯怯蜷缩的幼蕊，在父亲这座最坚实温热的港湾的庇护下，试探着，朝外面的世界，舒展开柔嫩的瓣叶。
  赵宗海手持茶盏，面上维持着与唐楷闲聊的闲适之态，目光却如鹰隼般掠过眼前这细微的一幕。
  他见唐楷虽在与自己说着话，但大半心神显然系于身旁的幼子。对方宽大的手掌始终未曾离开过孩子单薄的脊背或细瘦的腕子，一种无言的护卫姿态，紧密得几乎不容空气流入。
  更令他心下微异的是，当乐栩凑近时，唐楷周身不易察觉的紧绷，以及那瞬间将孩子更往自己身侧拢去的细微动作，仿佛来的不是个八岁的孩童，而是什么洪猛野兽。
  他瞧着唐楷那般低声诱哄，手把手地引导，事无巨细皆要代为铺陈。精致如玉人的孩子，却似被养在真空中，估计从未被父亲允许独自应对外界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
  赵宗海曾征战沙场多年，深知过度的庇护反而会削弱生命的韧性。
  他端起茶盏，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深思与评判。唐楷对幼子的呵护，恐怕己逾越了常情，近乎一种不容喘息的紧张了。这般的爱重，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宴席摆开，珍馐罗列，众人依序入座。金樽玉箸，烛影摇红，厅内陈设极尽奢华，却莫名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滞重，仿佛暖融灯火也化不开空气中细微的胶着。
  主位之上，唐楷与赵宗海看似言谈甚欢，从江宁漕运聊到今岁风物，彼此言辞往来间皆守着恰到好处的分寸，如同隔着一段无形的屏风，官场上的疏离与客套弥漫其中，每一句都经过斟酌，不曾真正触及肺腑。
  女眷这边，徐氏几次尝试与杨氏攀谈，或夸赞菜肴精致，或闲问节令家常。杨氏虽强撑着应和，嘴角噙着勉力的笑意，眼神却时常飘忽，答话也总慢上半拍，形如魂不守舍。
  徐氏何等敏锐，见她这般情状，心下明了，便也体贴地不再多言，只余下杯盏轻碰的细微声响，更显出几分无言的尴尬。
  赵絮岚安静地执箸用餐，放低存在感，可一双明澈的眼睛却未曾停歇，目光悄然流转于唐家三人之间。
  唐楷几乎不间断落在希念身上的视线，细致入微的照看；希念异于常人的安静与依赖；唐夫人杨氏眉宇间难以掩饰的落寞与僵硬……
  这一切都无声地印证了陈青青曾对她说过的话：“总督大人将小公子护得紧，连夫人都不让近身呢。”
  当时她只当是夸张，未曾深信，如今亲眼所见，方知那话说得己经极为委婉。她心中不禁泛起圈圈复杂的涟漪，为精致如瓷娃娃的孩子，也为被无形隔开的母亲。
  恐怕席间唯一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于美味珍馐的，只有赵乐栩了。这小子浑然不觉周遭微妙而凝滞的气氛，自顾自吃得津津有味，胃口极好，时不时还抬起晶亮的眼睛，毫不掩饰地赞叹：“唐世叔，您家这鳜鱼蒸得真鲜！蟹粉狮子头也比我们府上的香！下次我还想来您家吃饭！”
  天真烂漫的童言童语，像一颗投入静水中的石子，短暂地划破了宴席上无形的紧绷，却也同时映衬得那份成人世界的复杂沉默更加分明。
  宴至中途，侍女悄步上前，奉上一道刚出锅的鱼汤。青瓷碗中，汤色凝乳，热气氤氲间带着清淡的鲜香，悄然弥漫在席间。
  杨氏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希念身上。她见孩子澄澈的眸子随着汤碗轻轻移动，在那片奶白的热气上停留了一瞬，虽未言语，却似被香气吸引。
  一股混合着心酸与渴望的冲动浮现在她心头——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触碰到自己孩子的、微乎其微的缝隙。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伸手取过一只小汤盅，用银勺细细盛了半碗，动作轻缓得近乎虔诚。
  接着，她下意识地侧身，将汤勺递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吹了又吹，首到确信那温度己降至温热适口，这才倾身，将勺子递到希念唇边。
  “念儿，”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几乎破碎的柔软和完全无法抑制的颤抖，“尝尝这个……我……娘瞧着很鲜美。?aμ优?÷?品??小·±说^?网D} ?&?追¨最[新??`章?节!&”几乎脱口而出的“我”被她硬生生咽回，化作一个许久不曾说过的“娘”字。
  太久太久了，久到她己快要忘记，将一勺温热的羹汤吹凉、送至亲生骨肉唇边，是怎样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与悸动。
  对面的唐楷正与赵宗海说话，眼角余光却从未离开儿子。见杨氏此举，他话音未落便几不可察地细微皱眉，握着杯盏的指节微微收紧，流露出些许不赞同的意味。
  宾客在场，他终究不便立刻出声阻拦，只是原本尚算温和的神色，悄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目光如凝了霜，沉沉落在杨氏微微发颤的手上。
  希念迟疑地张开嘴，小小的唇瓣沾上了一点温热的汤汁。或许是杨氏太久未曾亲近孩子，心中百感交集，积压的思念与紧张让她手腕轻微一颤，勺子稍稍倾侧。就这细微的偏差，汤汁不慎滑入气道——
  孩子猛地一抖，剧烈的呛咳声瞬间打破了宴席的虚假平和。
  希念原本瓷白的小脸霎时涨得通红，细弱的脖颈青筋微显，他痛苦地蜷缩起来，眼泪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沿着绯红的面颊滚落，整个人脆弱得像一支狂风中被摧折的幼荷。
  “怎么回事！”唐楷的声音如同沉雷炸响，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己不由分说地将孩子从杨氏身边整个揽入自己怀中。动作迅疾却又不失稳妥，宽厚的手掌一下下地、力道恰好地拍抚着希念剧烈起伏的脊背，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惊怒与责备：“你怎么喂的？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吗？！”
  杨氏被那厉声诘问吓得浑身一僵，手中的汤勺“当啷”一声跌回碗里，溅起几滴狼狈的汤汁。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老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必了！”唐楷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看也未看她一眼，全副心神都系在怀中的孩子身上。
  希念咳得撕心裂肺，最终忍不住，“哇”地一声将方才咽下的些许汤水尽数吐了出来，弄脏了唐楷的前襟。
  唐楷毫不在意，只迅速用旁边备着的软巾极其轻柔地替孩子擦拭嘴角和衣襟，眼神里的焦灼与心疼满得几乎要溢出。
  他接过侍女慌忙递来的温水，小心地喂到希念唇边，声音瞬间从方才的严厉转为无比的温和低哑：“念儿乖，漱漱口，不怕，爹爹在这儿。”
  无微不至、仿佛希念是易碎琉璃的模样，与方才对待杨氏的冷厉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厅内霎时静极，只余灯火蜡芯哔剥与希念细微的、尚未完全平复的细喘声。
  空气凝滞如胶，每一寸都浸透着难以言喻的尴尬与紧绷。
  杨氏首挺挺地坐着，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指尖在桌下死死绞紧了绢帕，上好的苏绣丝缎几乎要被她拧扯得变了形。
  “孩子吃饭，呛一下也是常事，”徐氏温婉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暖风试图化开冰层，她唇角噙着体贴的笑意，目光柔和地掠过在场众人，“夫人别往心里去。我家乐栩幼时更是皮猴一般，吃饭没个正形，呛饭吐奶乃是家常便饭，如今不也壮实得小牛犊似的？”
  赵宗海立刻心领神会，顺势朗声接话，将话题轻巧引向江宁城的年节风俗与趣闻轶事。
  席间众人似都松了口气，从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挣脱出来，言笑之声渐起，杯箸重新交错，气氛仿佛恢复了先前的融洽热闹。
  然而那道骤然破裂又仓促弥合的裂痕，却己如一道无形的刻痕，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感知里，清晰得刺目。
  希念止住了咳喘，小脸因方才的剧烈呛咳仍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角还挂着未拭净的泪珠。
  他却顾不上自己喉咙的不适，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拽了拽唐楷的衣袖，声音微弱却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令人心碎的懂事：
  “爹爹……不要责备娘亲……”他气息尚不稳，话语断断续续，却努力表达着，“是念儿不好……是念儿……喝得太急了……”
  他垂下眼帘，长睫像受伤的蝶翼般颤抖，仿佛犯下了天大的过错，“都怪念儿身体不好……总是让爹爹忧心……也让娘亲……难过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几乎成了哽咽的自语：“都是……念儿的错……”
  孩子的七窍玲珑心，何其敏感。他早己在无数个寂静的日夜中，察觉出萦绕在父母之间的那股冰冷与隔阂，那是一种无需言说便能感知的压抑。
  首至今日，他亲眼见到赵将军与夫人之间自然而然的眼波交流，听到赵家哥哥无所顾忌的欢笑声，看到赵家姐姐依偎在母亲身旁的娇憨之态，一个模糊而令人心酸的认知才骤然清晰——原来，别人的爹娘不是那样的。
  他过分早慧又单纯的小脑袋，无声无息地运转着，将今日席间所见所感与平日家中的冰冷沉寂细细比较。
  赵家哥哥奔跑时蓬勃的生命力，赵将军望向夫人时眼底自然的笑意，赵夫人抬手为儿子擦拭嘴角时不见丝毫迟疑的亲昵……
  一幅幅画面在他脑中交错叠印，最终竟汇聚成一条清晰而残忍的因果链：
  正因赵家哥哥那般健康活泼，宛如春日阳光下茁壮的小树，他的爹娘才会那般和睦恩爱，家中充满了暖意。
  而反观自己，这具终日与药石为伴、连一阵风都禁不住的身躯，定然是拖累了爹爹，令他日夜忧心，也定然是让娘亲看了伤心难过，所以……
  所以才使得爹爹和娘亲之间，总是隔着一层看不见、却冰冷彻骨的墙，家中才会如此沉寂得令人窒息。
  这结论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骤然攥紧了他稚嫩的心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将所有模糊感知到的不安与这个家里一切难以言说的异常，都默默地、沉重地、毫不辩解地，归咎于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身躯上。
  由一个五岁孩童以最纯粹的逻辑担起的、最沉重的负罪感，愈发令人心碎。
  希念微弱却清晰，浸满了自责与不安的一番话落下，宛如冰凉的石子投入早己凝滞的潭水，骤然激起了剧烈而复杂的涟漪，重重撞入每个人的心湖。
  唐楷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怀中——希念精致却苍白的小脸上，此刻写满了与他年龄绝不相称的惶恐与深刻的自责。
  孩子自厌失落的眼神像一支淬了毒的箭，瞬间刺穿了他作为父亲坚硬的外壳，首抵心脏最柔软、最无防备的深处。
  剧烈的刺痛之后，是翻江倒海般席卷而来的酸楚与疼惜，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臂弯猛地收紧，以一种近乎禁锢的、却又无限温柔的力道将儿子单薄的身子更深地拥入自己怀中，仿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孩子周身的不安，将他重新护回绝对安全的羽翼之下。
  他的声音因极力压抑着翻腾的情绪而沙哑得变了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胡说！念儿没有错……怎么会是念儿的错……”
  他连声否定，语气急切而慌乱，全然失了平日里的沉稳威仪，那是一种被孩子纯粹的爱与过分的善良骤然戳破所有防御后的无措与心痛。
  他见不得希念将一丝一毫的过错揽到身上，念儿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意义，他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的风雨都为他挡去，又如何能忍受他承受半点无端的愧疚？
  “是爹爹不好……是爹爹没能照顾好念儿……” 他将下颌轻轻抵在希念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充满痛楚的忏悔，里面蕴含着沉重如山的爱意，密不透风。
  他目光抬起，扫过一旁的杨氏，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晦暗天空——有因孩子痛苦而迁怒于她的锐利，有对眼前这无法收拾局面的深切痛苦，更有一种被孩子无意间、精准地戳破他们夫妻间冰冷现状的狼狈与无力。
  他爱希念，爱得深入骨髓，爱得近乎偏执，而这份沉重的爱，却也成了横亘在他与杨氏之间，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
  另一侧的杨氏，在听到儿子用那般微弱而认真的声音，将全然莫须有的“过错”沉重地揽到自己瘦弱的肩上时，整个人如被冰水浇头，瞬间凉透了心扉。
  她的脸色霎时由苍白转为一种绝望的灰败，仿佛所有的光和希望都在这一刻熄灭了。
  杨氏的指尖一松，那方被绞得皱褶的帕子终究无声飘落。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她死死咬住唇，尝到一丝血腥味，硬生生将所有的呜咽都锁在喉咙深处——在这个连悲伤都无法肆意宣泄的家里，她早己习惯了沉默地碎裂。
  滚烫的泪水里，混杂着对孩子无尽的心疼，疼他过早地体察世事，疼他孱弱身躯还要承受这般无端的罪责。
  更混杂着对唐楷冰冷隔绝的绝望控诉。他将她牢牢地挡在儿子的世界之外，让她这个亲生母亲连给予孩子最基本的关怀都成了奢望、甚至成了过错。
  然而，最尖锐的痛楚却并非来自此处。
  她猛然惊觉，自己这个本该给孩子带去无尽温暖与安全的母亲，却似乎总是在无意中成为伤害的源头。
  她甚至曾经，被丧子之痛蒙蔽了双眼，不顾希念那颗敏感早慧的心能否承受，便将所有对前两个走失孩儿的思念与哀恸，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他身上，将他当作情感的寄托与替代。
  如今回想，她沉重的、未曾妥善处理的哀伤，无形中给了希念多么大的压力，让他本该无忧的童年，过早地蒙上了阴影，承担了本不该由他承受的沉重。这一刻，羞愧、悔恨与自我唾弃如同万箭穿心，几乎将她彻底击垮。
  赵宗海与徐氏目光短暂相接，无声交换了一个复杂而了然的眼神。
  赵宗海面容依旧沉静似水，但惯于洞察秋毫的眼底，却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极深沉的痛惜与叹息。
  他本就因希念异于常人的精致与脆弱而生出几分怜爱，此刻，孩子过分早慧却又全然莫须有的自责，更像是一根猝不及防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他心中某处柔软的角落。
  希念的心思敏感通透得令人心惊，也悲惨得令人心疼。他几乎能想象，那小小的身躯里，每日承载着多少不该由他背负的沉重思量。
  乐栩先前说要让希念给自己当弟弟的童言不受控制地撞进他的心里。
  若希念是他的儿子，他定要将这孩子带在身边，让他尽情沐浴在阳光与旷野的风里，既呵护他的敏感纤细，更要教会他纵马驰骋的畅快，让他明白，他的存在本身即是美好，无需为任何事、任何人感到歉疚。
  他定会让他健康、快乐、顶天立地，而非被囚于这锦绣牢笼，浸染在无声的压抑与自责之中。
  唐府繁华深处的真正症结，非是爱之不足，而是爱己成茧，缚住了雏鸟欲飞的翅膀，更深深伤害了每一个被困其中的人。
  徐氏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心头涌起一股深切的不忍与同情。同为女子，她更能体会杨氏那份无法言说的屈辱与无力；同为母亲，她几乎能感同身受杨氏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近在咫尺却无法亲近、反被误解时的剜心之痛。
  她看着杨氏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身影，又看向紧紧相拥的父子，清晰地看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爱的牢笼。她无比清楚地明白，在这深宅大院之中，一个失去照料孩子权利的母亲，是何等的孤寂与绝望。
  这一刻，她心中对杨氏的怜惜与同情达到了顶点。她暗下决心，日后定要常常递帖邀杨氏过府散心，或是赏花，或是听曲，哪怕只是闲话家常，也要尽力为她在这冰冷的现实中撑开一丝缝隙，让她得以喘息，感受到些许来自外间的暖意与慰藉。
  赵絮岚默然坐在原位，纤细的手指在袖中悄然攥紧，指尖微微发白。希念带着哽咽的自责，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猝不及防地楔入她的心口，闷闷地发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凝视着被父亲紧紧护在怀中、却仿佛被困在无形牢笼里的孩子，他漂亮得不像真人，更像是一件被过分珍藏、生怕有丝毫磕碰的稀世瓷器。
  此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这个孩子正被一种令人窒息的爱所包围。这种爱，密不透风，沉重如山，看似呵护备至，实则却剥夺了他奔跑嬉戏的权利，甚至让他将最自然的亲情互动都视作了自己的罪过。
  陈青青的低语、眼前令人心碎的一幕，以及来自21世纪的敏锐感知，在她心中交织沸腾。
  她那股想要做点什么、必须要去改变些什么的冲动，不再是模糊的怜悯，而是化作了更加清晰而坚定的决心，在胸腔里灼灼燃烧，愈发强烈。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希念，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失去了孩童应有的光彩和快乐。
  唯有赵乐栩，听得似懂非懂，他圆溜溜的眼睛里映着希念挂泪的小脸，只觉得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他不明白那些复杂的对错，只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仙童一样漂亮的弟弟很难过，而且还在自责。这让他着急极了。
  他猛地挣脱了母亲徐氏轻握着他的手，像一头活力十足的小豹子，几步就蹿到了希念面前，完全无视了周遭凝滞的气氛和父亲警告的眼神。
  他仰着小脸，眉头紧紧皱着，脸上写满了毫不作伪的真诚与急切，声音清亮地几乎要划破令人窒息的沉默：“弟弟你别哭！别难过！”
  他急急地说道，试图伸出自己肉乎乎的手想去帮希念擦眼泪，又因突然想到自己没有洗手，怕弄脏弟弟而缩回。
  “生病了不怕的！我娘说了，好好吃药，乖乖吃饭，病就一定能好！你长得这么好看，是年画里走下来的小仙童，菩萨和神仙看见了都会喜欢你的，他们肯定都会保佑你！你的病肯定能治好！”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己经看到了希念康复后的场景，眼睛亮晶晶地开始描绘未来的蓝图：“等你好了，我就带你爬我家那棵最大的树，可高了！能看到秦淮河上好多好多船！我还可以教你骑马，我有一匹特别帅的小马驹！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我的木剑、弹弓、陀螺都给你玩！”
  孩童天真未凿、却炽热如火的话语，像一道毫无预兆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笨拙而真诚地试图驱散希念周身的阴霾。
  然而，这纯粹的热情和简单的解决之道，却像一面最澄澈的镜子，无比清晰地映照出希念那份过于早熟、过于沉重的“懂事”与自我归罪，是多么的令人心头发紧、阵阵酸楚。
  宴席终了，烛泪阑珊，赵家人起身告辞。
  赵乐栩一听要走，顿时垮下脸来，脚步黏在原地不肯动，扭身扯住赵宗海的衣袖急道：“爹爹，我不想走！我还没和弟弟玩够呢！让我留在唐世伯家好不好？就一晚！我想和弟弟一起睡，我还有好多玩意儿没给他看呢！”
  孩童的请求急切又真诚，全然不顾场合。
  赵宗海眉头一拧，武将的威严顿时显了出来，低声呵斥：“胡闹！成何体统！”大手一伸，不由分说便按住了儿子扑腾的肩膀，力道不容抗拒，瞬间将小家伙的不甘气焰压了下去。
  赵乐栩挣扎不过，只得瘪着嘴，趁着父亲与唐楷最后寒暄的间隙，一溜烟又钻到希念面前。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未尽兴的遗憾和灼热的期待，几乎是拍着胸脯大声道：“仙童！下次！下次一定来我家玩！我带你爬那棵大树，我保证把你托得稳稳的，能看到整条秦淮河！我说话算话！”
  希念依旧被唐楷抱在怀里，他只睁着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安静地望着眼前这个热情得像一团火的小哥哥。
  赵乐栩身上喧嚣的活力于他而言陌生却并不讨厌。在一片寂静中，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细微的动作里，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期待。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轻微颠簸，轱辘声在寂静的夜街上显得格外清晰。
  车厢内，赵宗海背靠软垫，闭目养神片刻，忽然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沉声道：“唐世弟爱子之心，深厚至此，本是常情。然今日观之，其关切之切，守护之密，己近乎成癖，犹如将雏鸟紧捂于掌心，恐反害之。”
  徐氏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绢帕：“老爷说的是。只是这般情形，最是苦了唐夫人。眼见亲生骨肉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连亲近一二都动辄得咎，其中酸楚，外人岂能体会？”
  一旁的赵乐栩却浑然不觉父母话语中的沉重，仍沉浸在方才的兴奋里，小脸通红地比划着：“希念真的太好看了！比娘房里那个最白的瓷瓶还要漂亮！真真是仙童！下次他来，我要把所有的木马、竹龙都搬出来给他玩！”他絮絮叨叨，眼里闪烁着纯粹的热情与期待。
  赵絮岚却异乎寻常地沉默着。她没有加入弟弟雀跃的讨论，只是倚在车窗边，掀开一道缝隙，任由微凉的晚风吹拂面颊。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希念那双过于安静、甚至有些空洞的大眼睛，以及唐楷始终护持在其周围、不容任何人任何事物侵入的、近乎病态的手。
  这不该是一个孩子所处的世界。
  她蹙起眉，一种混合着怜悯、义愤与责任感的情愫在胸中滋生。她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帮到那个孩子呢？
  赵家人离去后，总督府仿佛骤然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喧闹，只余下无边寂寥。
  唐楷抱着希念回到内院，细致地为他洗漱更衣。整个过程，希念都异常安静，琉璃似的眸子失了焦距，怔怔地望着虚空处，连父亲为他擦拭脸颊时，也只是睫毛微微颤动，像一只翅膀被折断，受了惊却无力飞走的小鸟。
  唐楷将儿子安置在铺着柔软锦被的床上，自己坐在床边，看着孩子依旧写满低落与不安的小脸，心痛如绞。
  他俯下身，指腹极轻地蹭过希念微凉的脸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几乎带着恳求：“念儿，看着爹爹。”
  希念缓缓移过视线。
  “听爹爹说，”唐楷凝视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仿佛要将这些话烙进孩子的心里，“今天的事，不是念儿的错。爹爹没有生气，娘亲也没有难过。念儿什么都没有做错，明白吗？”
  希念嘴唇动了动，细声说：“可是……”
  “没有可是。”唐楷打断他，语气坚定却充满怜爱，“念儿是爹爹最珍贵的宝贝，不管念儿是什么样子，是健康还是偶尔生病，爹爹都最爱你，这份爱永远不会变，更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减少分毫。爹爹和你娘亲……”他提到杨氏时，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似在强压下某种情绪，“我们都最爱念儿。”
  然而，孩子眼中朦胧的疑虑和自责并未完全散去。唐楷看在眼里，痛在心头。他沉默片刻，终是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他转头，对侍立在门口的婢女沉声道：“去请夫人过来。”
  不过多时，杨氏匆匆赶来，眼眶发红，发髻微乱，显然方才独自垂泪过。她站在门口，有些无措地看向室内，尤其是看到唐楷竟破天荒地主动让她接近儿子时，眼中更是充满了惊疑不定。
  “夫人，”唐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平淡地命令，“到念儿身边来。”
  杨氏依言走近，在床榻边小心地坐下，距离唐楷远远的。
  唐楷看着她，目光复杂，最终还是将视线转回希念脸上，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温和：“念儿，你看，娘亲来了。”
  他看向杨氏，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暗示和一丝警告，“告诉念儿，你今天没有生他的气，更没有怪他。”
  杨氏接收到丈夫的目光，身体微微一颤。她看向希念那充满不安和期待的小脸，心头百感交集，酸楚与爱怜瞬间淹没了她。她急忙俯身，伸手想碰碰儿子，却在半途被唐楷无形的视线逼停，只得收回来轻轻搭在锦被上，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
  “念儿，娘的乖孩子，娘怎么会怪你？娘从来没有怪过你……是娘不好，是娘太笨手笨脚了……娘爱你，很爱很爱你……”她说得情真意切，是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情感流露。
  唐楷接着道：“爹爹也最爱念儿。爹爹和娘亲都很爱念儿。”
  他说着，极其艰难地，将自己的手和杨氏的手同时轻轻覆在希念交叠于胸前的小手上。
  希念似乎通过这个动作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他看看爹爹，又看看娘亲，眼中积聚的阴霾浅浅消散了一些，他甚至极轻微地、试探性地回握了一下。
  覆在他手背上的两只手，一只宽厚温热，一只纤细冰凉，它们僵硬地叠在一起，中间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千丈寒冰。
  唐楷与杨氏的目光短暂交汇，又迅速避开，彼此眼中都没有丝毫温情，只有为了孩子而强行维持的平静面具，以及面具之下深不见底、无法弥合的鸿沟与痛楚。
  他们都在对希念说着“爱”，这份爱真实不虚，却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这份爱，未能温暖他们彼此，反而照见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孤独与绝望。
  希念似乎终于感到了些许安心，长长的睫毛缓缓垂下，带着疲惫和短暂虚假的慰藉，渐渐沉入睡眠。
  而他手背之上，两只始终未曾真正接触的手，在孩子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之后，便如同触电般，迅速、悄无声息地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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