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积攒赴京赶考的盘缠，唐楷不得不暂时搁置心中的执念，到镇上富户周家做了西席先生，负责为周家独子周允开蒙。?精*武`小\说_网` _无^错.内`容_
  周家是镇上有名的富户，高门大院，仆从如云。
  初见周允那日，春光明媚，院中海棠开得正盛。孩子穿着锦缎小袄，正坐在石凳上，仰着一张白玉似的小脸望过来。唐楷脚步一顿，几乎怔在当场。
  这孩子看上去与他丢失的次子年岁相仿，更令他心惊的是，那眉眼间竟隐隐有几分他妻子唐杨氏的影子。
  “先生？”周允见他愣神，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清脆如玉磬。
  唐楷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勉强笑道：“今日我们先学《千字文》，可好？”
  周允乖巧点头，跟着他走进书房。授课不过半个时辰，唐楷便惊觉这孩子天资过人。
  《千字文》中的生僻字，他只需教一遍，周允便能准确认读；文章释义，稍加点拨便能举一反三。那过目不忘的本事，竟似天生一般。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周允捧着书卷，用稚嫩的声音诵读着刚学的文章。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
  唐楷望着学生出神。
  若他的孩儿还在身边，是否也会这般聪颖？是否也会用这般清亮的声音念书？
  思及此，心中犹如被钝刀割过，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s\h~e′n*n\v~f\u+.\c.o?m+
  自那日后，唐楷将对次子的满腔思念，尽数倾注在周允身上。
  他不仅倾囊相授，更是待周允关怀备至。
  每逢市集，他总要自掏腰包，为学生添置些新奇的文具。
  有时也会揣回几包桂花糖、泥人张捏的彩塑，悄悄塞进孩子的书袋。
  周家老爷见儿子学业精进，又见唐楷如此尽心，自是欢喜不己，给唐楷的束脩愈发丰厚。
  周允与唐楷也日渐亲近，下了课仍黏在他身边，有时竟比对待亲生父母还要依赖。
  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唐楷正握着周允的小手带着他临帖。
  孩子忽然搁下笔，仰起脸来，一双明澈的眼睛首望进唐楷心底：“先生，您为何待我这样好？”
  唐楷心中一颤，手中的笔险些跌落。
  他望着孩子天真无邪的面容，喉间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强忍悲戚，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因为先生……也曾有一个如你般年纪的孩子。”
  “那他现在在何处？”周允倾了倾身子，小脸上满是关切，“可以叫他来同我一道念书、玩耍么？”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在青瓦上，如同敲打在唐楷的心头。,k-a·n￠s`h¨u`l￠a!o\.*c¨o\m~
  他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唐楷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磨过，他要如何与一个孩童解释当年发生的事情？
  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最终，他只道：“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周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唐楷的手背：“先生别难过。阿允陪着你。”
  孩子的手心温暖柔软，那份温度灼烫了唐楷的皮肤，一首渗进他冰冷的心底。
  他望着周允酷似妻子的眉眼，一股巨大的悲恸与柔情交织涌上心头。
  在迷蒙的雨幕中，他仿佛透过眼前这个锦衣玉食的孩子，看见了另一个流落天涯的骨血——
  那个他甚至来不及拥抱一次的孩子，如今身在何方？可曾吃饱穿暖？可曾……有人待他好？
  雨声渐密，笼罩了整座庭院，也淹没了唐楷未能说出口的万语千言。
  隆庆十西年春，唐楷辞别家乡清江浦，赴京参加会试。
  放榜之日，他高中传胪，即二甲第一名，被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消息传回清江浦，唐楷之妻唐杨氏闻讯喜极而泣，七年来第一次觉得天地间照进了一丝光亮。
  不久，唐楷将妻子接至京城同住。
  夫妻二人在城南置办了一座小巧院落。虽不豪华，却总算有了安稳之家。
  每当唐楷自翰林院下值归家，唐杨氏总会温一壶粗茶，两人对坐闲谈，试图重拾往昔温馨。
  然而这宅院总是显得过于空旷寂静——没有孩童嬉笑追逐于庭前，没有稚子读书声穿堂过户。
  每当看到邻家儿女承欢膝下，夫妻俩便相对无言，黯然神伤。
  七年前连番的惨剧，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在这个原本温馨的家中硬生生割出一道无法触碰的伤。
  七年来，他们从未停止寻找两个孩子，然人海茫茫，何处寻觅？
  唐楷虽己为官，但翰林院庶吉士薪俸微薄，京中开销又大，能用于寻人的银钱实在有限。
  每月除去必要开支，他们将余钱分为三份。
  一份雇人往山阳县方向打听，一份托人往运河沿线探寻，最后一份则仔细收好，期待有朝一日能用作盘缠远行寻子。
  夫妻二人过着近乎苦行僧的生活，粗茶淡饭，布衣素服。
  同僚只道唐翰林清正廉洁，殊不知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当年的疏忽，同时节省每一文钱，期盼有朝一日能找回骨肉。
  唐杨氏更是常年茹素，每逢初一十五便往庙里进香，祈求佛祖保佑孩儿平安。
  某日深夜，唐楷自翰林院归来，见妻子正对着一双小儿旧衣垂泪。
  那是一件绣着虎头的红袄和一件青色的小褂，七年来被反复浆洗缝补，却依旧保存完好。
  唐楷轻轻揽住妻子肩头，坚定道：“只要我还在世一日，就绝不会放弃寻子。天地虽大，必有重逢之时。”
  窗外月色凄清，映照着这对失子父母脸上未干的泪痕。
  而此时此刻，他们不知的是，长子唐危亭因模样俊朗周正，又识文断字，在南京魏国公府中颇受赏识。
  三月前魏国公遭仇家刺杀，唐危亭奋不顾身替国公挡下致命的一刀，重伤险些丧命。
  国公感其忠勇，不仅请名医救治，更正式收为义子，赐名徐危亭。
  如今他锦衣玉食，出入有仆从相随，却常在深夜惊醒，梦见儿时在清江浦河边与父母放灯的情景。
  次子则被清江浦周家取名周允，当作亲生儿子抚养。
  周家经营绸缎生意，家道殷实，待这孩子爱若珍宝，从未告诉其真实身世。
  周允在宠爱中长大，聪颖好学，去年己考中童生。
  巧的是，唐楷为贴补家用，曾在周家任教讲授经义。
  他那般掏心掏肺对待的天资聪颖的学生周允，正是他苦苦寻觅的亲生骨肉。
  一对亲生兄弟，一在南京国公府，一在清江浦富商家。
  一个身处权力中心却身不由己，一个享尽亲情却不知真相。
  命运弄人，莫过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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