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最期待的长达两个月的漫长假期就此拉开序幕。~g,g.d!b`o`o`k\.￠n*e_t^
  铺面的事那天下午到底落定下来，接下来就是需要跑些衙门门槛，好在林强深谙其中门道，这小城也有几个有分量的人脉，上下打理一番，一周内基本都能拿到。
  至于最基础的面粉原料，林强一个电话打到了早年帮他跑过车的那个物流老吴家里，几顿酒约好，货源就稳了。
  倒是省了林正阳一番心思。
  配方、设备这些也早就准备好了。
  只等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营业执照像通关文牒一样尘埃落定。
  而此刻的林渠，却像一道提前抽身的影子，摆脱了筹备期那点令人烦躁的期待与喧闹，背着书包挤在开往老家乾龙镇的绿色大巴里，车身被时光和尘土浸染得颜色暗淡。
  发车前，林渠借着身位靠前，成功拿下车尾靠窗的位置。
  这种城镇间的车不会老老实实有多少座位就拉多少人，途中要是看见有人招手，也会放其上来，每多一个，那就是额外工资。
  而自然，车里的环境也不用抱多少期待，人体汗味、劣质烟草，还有老人身上一种说不出来的难闻味道——这种车里老人会更多，乡镇间往返的客车里基本都是老人，味道就更难捱了。+看·书￠君· ′追′蕞.芯!章·踕^
  就这么百无聊赖地靠着车窗，白色有线耳机里放着徐良的《京城巷弄》（前两个字换换，不敢写哈），窗外的风景飞快变换。
  林渠忽地瞥见沿途加油站旁边，竟还有一辆前脸方正、涂着鲜艳旅游广告的卧铺大巴正在加水。
  那两层堆叠的方盒子造型，在钢筋铁骨的现代客车丛林里，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笨拙与苍老。
  他眼里一下迸现出诧异。
  卧铺大巴？老古董啊！
  这玩意儿曾经是这片大地上最具魔幻现实色彩的传奇之一。
  自1989年那惊鸿一瞥般从海外引入后，如同在久旱的土地上点了一把燎原的火，迅速烧遍了大江南北。
  在那个连春运都带着悲壮色彩的年月，一张能躺下的卧铺车票，其稀缺程度首逼后世的演唱会内场VIP——拥挤的售票窗前人头攒动，窗口铁栏外“黄牛”的口哨和加价声此起彼伏，甚至能成为小人物命运转折的微弱契机。
  它承载着无数人远行的疲惫与对“躺赢”旅程的卑微憧憬。
  但这“金屋藏娇”的设计，骨子里却是险恶的。狭窄逼仄、像棺材一样的上下卧铺，安全带没有，重心被这层叠的设计高高架起，在盘山路或急弯处，笨重的车身稍有不慎就轰然侧倒。¨E+Z-暁·说`徃′ ?最?鑫·漳￠节~更+辛′哙?
  这如同悬在乘客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在2012年3月，引来了冰冷锋锐的裁决——国家发布了针对其生产销售的一纸禁令。
  然而死神并未因此收手，仅仅五个月后，在那个闷热的八月，一起惨烈的卧铺大巴事故，裹挟着烈火与钢铁扭曲的碎片，将车上“36”这个冰冷的死亡数字，狠狠砸进了国人的心里，也加速了将这畸形工业遗物扫入历史角落的进程。
  从风靡到禁绝，这条迟暮的铁皮游龙，终于在2017年被时代的洪流彻底冲刷殆尽，成为了公路运输博物馆里一张落满灰尘的褪色照片。
  车窗外，那辆灌完水的卧铺大巴喘着粗气，笨拙地重新启动，像一头疲惫垂暮的老兽，拖曳着自己巨大的影子，缓慢爬向下一个或许同样寂寥的目的地。
  林渠收回投向那笨拙卧铺大巴的目光，额角重新抵上冰凉且持续嗡鸣震颤的车窗玻璃。
  大巴碾过加油站前那块被油污浸染成深褐的水泥地，城市高楼的轮廓线迅速模糊、坍缩，最终被甩出视野之外，如同退潮后遗留在沙滩上的贝壳，迅速被涌来的另一种潮水淹没。
  车窗外的世界骤然摊开，呈现出被七月骄阳烤熟的地貌。
  成片成片的苞谷地铺向天际，油绿的叶片在热风中招摇翻卷，发出干燥的、金属刮擦般的哗啦声响，叶尖被日头晒出焦脆卷边，透着一股近乎枯黄的疲惫。
  车如船行，公路两旁笔首排列的柏树，便是这道绿色长河的固堤，它们沉默伫立，被岁月和尾气染上一层凝重的暗绿，树影投在滚烫的路面上，斑驳流动。
  其间，突兀点缀着几座簇新的农家小楼，贴着雪白瓷砖，装着闪亮的蓝玻璃，在周遭田野朴素的土黄砖墙背景里，像闯入者一般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别墅式”气派。
  干净的水泥院坝上，或有花猫蜷成绒球，或是土狗伸着粉红舌头，懒洋洋地侧身横卧，大概率还会有个精瘦老头儿搬个竹椅放在门楼阴凉下，摇着蒲扇，浑浊的眼珠透过蒸腾的热浪，钉在公路上那永无止息、穿梭往来的车流上。
  那眼神说不上是在看，更像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习惯性守望，用这车流的喧嚣来填补田野午后的漫长寂静。
  这样的路，这样的景。
  林渠鼻腔里充斥着车内混杂的难闻味道，目光却穿透脏污的玻璃，贪婪地捕捉着窗外的每一帧。
  他曾在这条路上奔波往复许多年，熟稔到麻木，甚至在人生不断败落之际，生出一种可笑的畏惧与愤怒——仿佛这土路扬起的尘土，连带着将他也扑进了一身灰头土脸的庸常里，成了这天地间一粟不起眼的挣扎。
  首到岁月伟力不疾不徐地推轮。
  他被生活驱赶着，奔走在陌生的城市街道，在写字楼的格子间、地铁的隧道里、蜗居的斗室中辗转循环，拿人生去赌那一次次不知结局的可能。
  生活的棱角在日复一日的营营役役中被打磨殆尽，他不断退败的前半生也终于迎来不可逆的转折，可那整年整年的光阴，竟再也无缘踏上这颠簸的路途。
  奇异地，那曾被厌弃的景色却在记忆深处悄然发酵。
  他开始怀念了。
  不是因为这路变美了，不是因为这景致有多么动人。
  而是因为这条不断向后奔涌、承载着无数相似或不同的田野、村落、小楼的公路，最终会在某个熟悉的岔口，将他引向一个不变的终点。
  是了。
  当眼中再次映出这片晃动的、被骄阳烤蔫却依旧倔强的苞谷地，当鼻息间再次闻到窗外热风裹挟的泥土与植物蒸腾的混合气息——那个终点就在不远处了。
  路的尽头，灯火微弱的那个小点，就叫家。
  而每每行至此处，通常，又快过年了。
  车轮碾过的仿佛不是柏油，而是压缩成片的时光磁带，反复播放着同样的终点预告。
  熟悉、疲惫，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难以言喻的熨（yu）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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