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梁晓声    更新:2021-11-29 18:03
  乔守义只有轻轻叹道:“唉,你呀,你呀,乔乔,都七岁了嘛,得习惯自己睡了嘛!”
  乔乔得逞后,复趴下,嘴贴乔守义的耳朵小声说:“我想起件事儿,要跟哥哥商量商量!”
  说完,一条泥鳅似的,哧溜一下钻入乔祺被窝里了。
  那一天乔祺乏了,一躺下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乔乔钻入他被窝他也未醒,乔乔的小手,就在他身上各处挠他的痒。乔祺终于痒醒了,往被窝外推她,还说:“去去去,今天晚上不许烦我!你又不是没有自己的被窝!”
  乔乔却将被边压在自己身下,双手揪着被角,赖在他被窝里。
  乔祺来硬的不行,只得来软的,央求地嘟哝:“好乔乔,好小妹,我嫌你身上热!哥困死了,好妹妹是不烦人的!”
  乔乔就转过身,也将嘴贴着乔祺耳朵,小声说:“哥,我有事儿听你的看法,你不是嘱咐我遇到什么难事儿要虚心听听你的看法吗?”
  乔祺又嘟哝:“不管什么事儿,明天早上再听我的看法也不迟。”
  乔乔也又说:“明天早上我要是着急忙慌地去上学,忘了讲给你听是件什么事儿呢?”
  “那你放学后,我主动问你!”
  “那就晚了,我这一件为难的事儿,一上学就要面对的呀!”
  “那你就快说,说完之后,滚回自己被窝去!”
  “那不行,我说完了,还得听你的看法呢!你说完了你的看法,我才回我的被窝。”
  “那你快说,快说!哎呀你,我打你屁股了啊!”
  乔乔又挠他痒,听话声乔守义感到儿子是真的有点儿生气了。
  当爸的插言道:“乔乔,乖女儿,要懂事儿,啊?跟你哥说完事儿,就快回到自己被窝睡吧!”
  其实乔乔并不是干躺着睡不着,于是想闹人。她真的忽然想起了一件自己明天一上学就将面对,并且必使自己左右为难的事。
  四十九
  接下来,乔守义更只能隐隐听到乔乔叽叽咕咕的耳语声了。听着听着,他睡着了。
  乔乔说的是这样一件事儿——班上有名男生三天没上学了,老师猜他是病了,让乔乔到他家里去看看实情。乔乔一出现在他家里,那男生就立刻神色慌张起来,暗中向乔乔直摆手。乔乔心里也就明白,他肯定是背着家长逃了三天学。她怕他挨打,对他爸妈撒谎,只说自己是要找那男生说说班里卫生值日的事儿。骗过了对方家长,那男生送她走出院子后,她逼问他三天没上学,都干什么去了?那男生只得从实招来——他在小泡子边上捞蝌蚪给小弟弟玩儿时,竟发现了一对儿大水獭!说一只水獭最少也能卖一百多元,要是一对儿都逮着了,那就等于自己给家里添了二百几十元钱啊!
  乔祺说:“小妹,这孩子我认识。他家的日子我了解,过得很困难的。二百几十元,对于任何一户农民人家,都是不小的一笔钱啊。你想怎么办呢小妹?”
  乔乔说:“我让他明天一定去上学。那我就不向老师报告他是逃学。”
  乔祺问:“那你可对老师怎么说呢?”
  乔乔说:“我只能替他再对老师撒谎,说他确实病了呀!”
  于是乔祺感到,小妹妹明天将面对之事,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结果他困意全消。
  “那老师以后知道了,可会严厉地批评你的啊。也许,还会影响你评‘三好生’。”
  “那我就不当了呗。”
  “要是……破坏了你一直给老师留下的好印象呢?”
  “破坏了就破坏了呗,那我也没法子呀。”
  “心甘情愿?”
  “嗯。心甘情愿。”
  “为什么?”
  “他家太穷了,一件像点儿样的东西都没有。我觉得他逃学也是为了他的家,和贪玩逃的学生不一样。”
  “那……他听了你的话怎么表示的呢?”
  “他却说,至少得逃三天学。说明天就去上学,也许逮不着那一对水獭了。还说他已经编了套子下在两处洞口,如果发现了第三处洞口,就万无一失了。”
  “他知道的还挺多的。水獭的洞,最多也就三处洞口。”
  “我跟他说,他如果还打算再逃几天学,那我可就想帮都帮不了他了!”
  “那他又怎么说的呢?”
  “他说我爱怎么怎么!说他又没求我非替他撒谎。还说他才不在乎我怎么告诉老师呢!”
  乔乔的一只小手握成了拳,在大哥哥的胸膛上使劲儿擂了一下,仿佛乔祺便是那男生。
  “看来,他为那二百多元,有点儿豁出去了……既然他自己都不在乎,那你还替他隐瞒个什么劲儿呢?如实向老师汇报就是了!”
  “可我……可我还是不忍心。他以前也逃过学的。老师通知他家长一次,他就挨一顿狠揍!……”
  乔乔的语调听来又饱含着同情了。
  “小妹妹别急,让我单独替你想想……”
  “再让他多逃一天学吧。明天我跟他到那个水泡子去,后天他去上学。以后的事他自己就不用管了,由我替他将那两只水獭逮住,我一分钱也不分他的。”
  “你有把握?”
  “如果连我都逮不着,他个小孩子,更别抱指望了。那就是天意。”
  “一定逮着,两只!”
  “这……”
  “哥你保证嘛!”
  “好好好,我保证两只全替他逮着,有十分把握行了吧?……现在,你给我乖乖地睡觉!”
  五十
  乔乔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翻转过身,乖乖顺顺地说:“睡就睡。”
  “我叫你回自己被窝睡去!”
  “不嘛,我也困死了……”
  乔乔嘟哝着,将身子蜷缩了,背对乔祺,像只小虾似的,顿时安静无声。
  乔祺嫌热,几乎想将她推出被窝去,却又不忍……
  天将明时,乔守义醒了。他不论睡得多晚,总是在那一钟点醒来。一年四季,基本如此。
  灰白的天光,透过洗薄了的窗帘,霜似的映了一炕。
  他看到的情形是——他的儿子乔祺背对着乔乔,将一床旧被子团得像个大球,搂抱在自己怀里。一腿直伸,一腿弯曲,正睡得酣然如泥。而腰身纤纤的乔乔,紧贴着儿子那宽阔的后背,一条削了皮的嫩笋般白的手臂,半搭半搂地横在儿子身上,也睡得香着呢、甜着呢。腮那儿现着浅浅的梨窝,似乎在梦中微笑。儿子只穿短裤;乔乔除了短裤,前胸还罩件绣花的小红兜兜,是他给买的。二十二岁的儿子在父亲眼里也仍是孩子一个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睡相,使乔守义联想到一颗小水萝卜和一条还没长籽的西葫芦摆在一起。
  他的目光又变得忧郁了。
  将来,儿子和乔乔,他们可怎么办呢?
  随着乔乔过一年长一岁,他对他们将来关系的忧虑和迷惘,也越来越结成了个死扣般的心结。
  他耳闻过恋兄情结一说。以他的眼,看得分明,小乔乔对他的儿子乔祺,其亲其爱,便很符合恋兄情结那一说。也难怪这个“小妖精”啊,她主要是由他的儿子从小抱大的啊!一到三岁有空儿就抱在怀里,三到五岁经常背在背上。与儿子相比,他确乎是在极有责任感地做乔乔的父亲,而儿子则太像乔乔的一位母亲了。一切一位母亲应该为自己的孩子所尽的义务和付出的爱心。他的儿子对乔乔是都方方面面周周到到地尽过了,付出过了。从十五岁的乔祺是一个少年时起,到现在二十二岁了的乔祺是一个大小伙子,儿子已整整充当了七年母亲的角色哇!自打将这个“小妖精”在七年前那个大雪天从城里捡回家来,以后儿子就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啊!十五岁的少年学着充当一位小母亲的角色,不容易呀!以至于现在二十二岁了是大小伙子了的儿子,心性都有点儿变得像女人了。
  乔守义看着儿子和小乔乔睡在一起的亲爱劲儿,不禁想到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心头疮疤一般的失败婚姻。像今天普遍的自己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家长,巴望儿子替自己圆了大学梦似的,他巴望早一天从儿子身上看到一场甜蜜爱情和美满婚姻的发生与实现。是的,这是他留恋人世的一个理由。而乔乔却还这么小;儿子已经二十二岁了;而自己感到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即使乔乔也是一个可以做人妻子的大姑娘了,若要做他儿子的妻子,那也要由人来道破当年那一个秘密呀!由谁来道破呢?由外人吗?那对于乔乔的心灵的后果是不可想像的。一个从小被父兄的双份爱心浸泡着长大的姑娘,一旦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亲父亲,自己的“大哥哥”不是亲哥哥,自己身世的真相原来是一个弃婴,又让她如何能平静地对待那一种现实呢?由儿子来道破吗?打死儿子,儿子也不肯那么做的。由自己?自己不知该怎么道破啊。面对家中快乐天使般的乔乔,他会不忍道破的啊……唉,唉,自己这是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若等乔乔到了可以结婚的法定年龄,儿子都三十三岁了!以自己的身体情况而论,是怎么也活不到那么一天的了。可如果自己早早的死了,儿子和别一个女人结了婚,那做嫂嫂的女人对乔乔不好,并且在儿子耳边搬弄些乔乔的是非,挑拨离间,结果使儿子对乔乔也……他不敢细想下去了。世上哪一个女子又适合做儿子的妻子并且不管他的命运怎样都会始终如一地爱他呢?别看儿子目前在某些个城里人眼中是个虽无地位却有点儿小名气的人物似的,在农民们眼中其实接近着是个“不务正业”的农村青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