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梁晓声    更新:2021-11-29 18:03
  她又格格笑了。
  在他听来,她那笑声里,似乎还有种看他笑话的意味儿哪!
  而她一笑,她小脸上的几滴水珠,就淌到她脸蛋两边的梨窝里,并且暂时存在梨窝里了。还有几片雪花落在她的小嘴唇上了。上唇落了一片,下唇落了两片,顷刻融化在她唇上了。她竟伸出了粉红的舌尖,舔自己唇上的雪水,看去仿佛很受用。
  他将被角盖上,又往前走。
  孩子哼唧了一声,哭了。
  “别哭,别哭,不盖上可不行,那你会冻着的!”
  他一说话,孩子立刻又不哭了。
  可是只要他不继续说话,她马上就会哭起来。
  “你呀,你呀,你连眉毛都没有,你长大了可怎么办呢?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个不长眉毛的媳妇呀!……”
  “咱们不走那条路了吧?我抱你都抱累了!咱们从野地里插过去,那样咱们可以少走五六里路呢,那样咱们可以快点儿找到家。行不行?行还是不行,你倒说句话呀!”
  当然,她一个字也没说。只不过不哭了而已……
  那一天,那一时刻,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平素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的坡底村的十五岁少年,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话,仿佛要将以后几年里说的话一股脑儿全部都超前说完,而在以后的几年里宁愿干脆做哑巴。
  没多久,他说话说到了口干舌燥山穷水尽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地步。连胡说八道的话都想不出来了。
  可是不说是不行的。不说她就哭呀。
  于是他只有哼,只有唱;哼他学过的曲子,唱一切他会唱的歌。气喘吁吁的,跑调是在所难免了。
  在被角底下,她一次一次格格地笑。每次只笑两声,一次也没超过两声。他跑调了她笑,他没跑调她也笑。仿佛在她听来,还是跑调了。仿佛他的嗓音因为跑调了听来再怎么可笑,也只配博得她两声笑。
  那时,老师对他说的话,他只能记住重要的两三句了:
  “她是你的了……”
  “你就像是她的父亲那么爱护她……”
  “你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们之间今天的事,包括对你的父亲……”
  从江桥那儿到坡底村,大约有十二三里的土路。是乔祺的父亲当年为了表示对“备战”号召的响应率领坡底村人修筑的。它虽然毫无“备战”意义,但却毕竟算是一条路,使农民们进城着实方便了不少。
  横穿野地的乔祺,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开始因自己的决定而后悔莫及。野地终归是野地,比那一条路难走多了。经大雪覆盖,雪下的坑坑洼洼冰冰沼沼看不出来了。他几次滑倒,也几番踏破了雪下的薄冰,双脚陷入冰下冷彻肌骨的泥水中。他想返回到路上去。回头看看,已离得很远,不甘走回头路,只有跟头把式地继续向前。又走了不久,他的情形已狼狈极了。鞋子陷掉了一只,父亲为他买的棉手套也丢了一只。而双膝以上的两截棉裤腿都湿了,还沾满了稀泥。失去了鞋子的那一只脚也被扎了,使他走起来像瘸子了。这一切苦难还都不算,最令他穷于对付的是他的嘴仍不能闲着。不管是像“磨豆腐”的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还是哼,还是唱,总之他口中得不停地发出着某种声音。哪怕是吹口哨。说“不停”有点儿夸张,停一会儿是可以的,但超过五分钟就不行了。超过五分钟,她就会哼唧。哼唧是前奏,是警告,倘居然没被重视,她就会哭。因为有了保护她的经验,坡底村的少年虽然自己饱尝苦难的滋味,却一点儿也没惊着她吓着她,更没磕着过她压着过她。她竟然毫发未伤安然无恙。令他始料不及也更加糟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小被子不知何时被她蹬松了,她的两只小脚丫从被子底角暴露了,已经冻红了。他顿时心疼起来。赶紧掀开盖着她脸的被角一看,她的一只小手也不知何时从被子里挣了出来,正津津有味儿地嘬自己大拇指呢!终于又一次重见天日,这分明是她所盼的,她感激似的冲他格格笑了两声……
  三十六
  坡底村的少年除了当机立断,马上脱下棉袄包在她的小被之外,再无良策。
  他那么做了。
  是的,那一个大雪天那一路上的种种经历,对于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真的无异于是一场苦难。虽然他只不过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虽然他年纪小小时就死了娘,但是从小长到大 ,却从没像那一天那么责任重大孤身无援过。
  那一天他怎么也没想到,抱在他怀里的那一个小小人儿,日后会逐渐与他形成一种撕不开扯不断越撕越扯越发密切的关系。依他那十五岁的少年的头脑推测,恩师至诚相托的这一件事,大概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往长了说,是一个月的事。再往长了说,是半年一年之事。再怎么长,大约也不会长过一二年去。
  这农村少年早就巴望能获得一种机会报答恩师对自己的栽培了。
  现在这一种机会终于降临了,他对自己的承诺无怨无悔。非但无怨无悔,还有几分感到欣然。
  他受一种大意志的支配,赤着一只脚,步步踏雪,不管不顾前边雪下的野地还有多少冰窟泥沼,以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气概直奔家这个目标而去……
  一个半小时后他终于回到了家里,他已快变得没了人样。
  冬季的农村照例没什么农活儿,当村长的人也比较的闲在着了。
  他的父亲气管炎犯了,请了假没到公社去开什么对农村基层党员干部进行政治教育的会,正斜卧在火炕上看报。
  父亲惊愕地问他:“你?……怎么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先没顾上回答,先将她轻轻放在了火炕上,之后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父亲坐起,狐疑地瞅着他那包卷住的泥雪巴叽的棉袄又问:“那……那是什么?”
  他打开了棉袄,露出了里面的小花被;掀开被角,露出了那小小人儿白白嫩嫩的脸。
  他说:“是个女孩儿。”
  “谁家的?”
  “不知道。”
  他父亲的嘴白张数次才又问出一句话:“那……你你你……你从哪儿抱来的?!”
  而这时,小被子已全被小手小脚弄开了,其过程如同卵生的什么小动物弄破它们的壳。随之,身上只着一件小红兜兜的女婴大耍杂技。她动作高超地抱住她的一只小脚,轻而易举地用她的小嘴含住了自己的大脚拇趾。在小红兜兜的衬托之下,她那一节节胖嫩的四肢,柔若无骨,白得像粉皮儿上再撒一层精白面粉。
  “捡的。”
  十五岁的少年低下了头,声音也小得刚刚能让父亲听到。这是他在路上决定了的回答。并且决定,无论受到怎样的惩罚,都不改变。在他想来,这么回答是惟一最好的回答,虽然明知必将激怒父亲,但只要自己一口咬定,便可大大减少父亲对他的盘问。
  他横下一条心,势必得让父亲接受现实。
  “再说一遍?!”
  父亲果然一下子被激怒了。
  “捡的。”
  当儿子的脸不变色心不跳,也不弯腰,用他那只满是泥的赤脚,将另一只脚上的鞋蹬掉了。
  “你你你……你敢说你捡来的?!”
  父亲的手掌,在木炕沿上重重地拍了一记。
  大脚拇趾从女婴的小嘴里吐了出来,然而那一只小腿还斜翘空中。她的小脸循声一转,围棋黑子般的一双眼睛瞪着那身为父亲的大男人的脸。
  “就是捡来的嘛。不敢说也得这么说,敢说也得这么说。”
  当父亲的又白张了几次嘴。彻底的算是白张,一个字都没能再说出来。
  儿子似乎蛮有道理地说:“不让我说捡来的,那你让我怎么说?”
  “我揍你!”
  当父亲的双腿垂下了炕,气急败坏地用双脚探寻他的鞋。
  这时,炕上的女婴哼唧了两声。
  儿子提醒道:“爸你别这么大声嚷嚷。你会吓着她的。她要是被你吓哭了,我可不哄……”
  “浑蛋!……”
  父亲的脚穿上了鞋,一步跨到儿子跟前,举起了巴掌。
  当儿子的将身子一挺,脖子一梗,紧闭上了眼睛,预备挨一记狠狠的耳光。
  三十七
  哇!……
  女婴突然哭了。
  那一种哭声,用响亮已经不足以形容。那简直是一种嘹亮的哭声。冲锋号似的使人热血沸腾准备前仆后继的一种哭声。
  父亲的手僵在空中了,腮上的肉气得直搐。
  儿子的眼睁开了。他感激地向她一瞥,觉得是获得了强大的道义声援。
  他以策略的一心要化干戈为玉帛的语调说:“看,怎么样?……”
  “你你你……别让她哭!”
  父亲僵在空中的那一只手,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地扇了儿子一巴掌。却没扇在他脸上,而是扇在他后脑勺上。
  儿子心中窃喜一下。他明白,这意味着局势正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转化。
  他几步走到炕前,将上身趴在女婴旁边,歪着头,脸凑脸地对她说:“哎,别哭,别哭。看,有我在这儿呢!你不认识我了吗?……”
  围棋黑子般的那双眼睛瞪向了他。她立刻不哭了。
  他将嘴凑在她耳畔,又小声说:“你真好,够朋友!……”
  她当然是听不懂他的话的。
  但她分明已经熟悉了他的声音,而且也分明不讨厌他的脸。
  对婴孩儿,熟悉的声音是安心丸。他(她)们首先是通过熟悉的声音来获得安全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