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梁晓声    更新:2021-11-29 18:02
  那我于心何忍?……”
  “咱们今晚照常营业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了呢?你估计会有人来吗?”
  “一厢情愿就一厢情愿,没人来就没人来,管那些呢!真没人来更好,咱们就将酒吧当家,反正有吃的有喝的有住的地方。哎你在哪儿?”
  她犹豫了一下,没实说自己在跨街桥上,而说在酒吧里。
  “那你就和小俊小婉一块儿看电视,耐心等我。今天晚上,我要首先向那两个女孩儿公开真相!……”
  “什么真相?”
  “咱们俩的……关系的真相!……”
  秦岑的心不禁怦怦激跳,仿佛那真相一经公开,会使她从此在人前抬不起头,无地自容似的。又仿佛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一种惊喜甚至幸福的感觉充满心房,所以一颗心才怦怦激跳。
  “那,你打算怎么公布?”
  “简单啊,一见了面,拥抱你,吻你!口口声声叫你亲爱的,搂着你跳舞!……”
  “不许!”
  她觉得自己脸发烧了,然而对他的话爱听得不得了。
  “你说不许就不许吗?”
  “咬死你!”
  “最好当着小俊和小婉的面儿咬才好,那倒省得我用我的方式公布了!”
  “哎真的不许啊!你别粗粗鲁鲁地吓着人家两个女孩儿!”
  “你若表现温存,我自然就不必粗鲁。至于她们,都二十多岁了,你以为见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拥抱亲吻就会被吓着吗?何况我们是她们再熟悉不过的人。”
  “但别忘了她们平时就有点儿怕你!”
  “那都是由于我们的关系太不自然,才使我在她们面前变成了那样!”
  “咱俩的真实关系,你没权力单方面……”她激动而又幸福地喃喃着。
  他,却吹起了口哨。居然吹的还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口哨声在寂静无声的“三十儿”夜晚,听来格外清楚,格外响亮,仿佛带有音响效果似的。
  “喂,喂,乔祺你正经点儿,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
  乔祺那边只管不停止地吹着他的口哨,秦岑这里“抗议”性质的话再就没法儿多说,无奈只得将手机挂了,奇#書*網收集整理同时嘟哝了一句:“这个冤家!”
  她心情一时好得没比。
  其实,世上大多数女人都是如此这般的。现而今,没爱,对于她们那是万万不行的。但没丈夫,却又似乎倒是件很省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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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岑走下跨街桥时,又滑了一跤。一进入酒吧,小俊小婉立刻起身。
  她说:“你们坐吧,坐吧,继续看你们的!”
  小俊说:“哎呀经理,你怎么满身雪呢?”——赶紧抓起块餐巾走到她跟前替她拂雪。
  她旋转着身子说:“滑了两跤,摔得膝盖好疼。春节联欢会有意思吗?”
  小婉一边沏茶一边搭言:“意思不大,我俩闷得慌,刚打开电视一会儿。经理你的茶就放这儿吧?”
  她说:“大年‘三十儿’的,又没客人,不看电视解闷儿干什么呢?”
  心情好,对小俊和小婉说话的语调,格外亲切。小俊替她脱下大衣,去往她的办公室,挂在衣橱里。再回来时,见她已和小婉并坐着一块儿看电视了。而桌上,多了几小盘黑瓜子、白瓜子、炸薯条、果糖和巧克力点心什么的。
  三人又看了一会儿电视,彼此陪衬着你照顾我情绪我照顾你情绪可笑可不笑地笑了几阵,就都渐觉无所事事地有些无聊起来。
  小婉忽然说:“经理,咱们还有不少窗花和拉花呢,趁这会儿没事,我和小俊给咱们酒吧增添点儿春节气氛吧?”
  小俊也说:“对,对,还有好多小纸灯笼呢!”说罢,也不待秦岑说句话,起身跑往库房,转眼连一只大纸箱也捧了来。
  那些窗花,其实就是剪纸,背面预先涂了一层胶,将护胶纸往下一撕,便可大省其事地往窗上贴。秦岑看了几幅,无非鹊雀登枝、娃娃抱鱼、神鹿送财、寿星献桃之类,图案中套剪着“恭喜发财”、“新春福至”等等大吉大利的字,细看剪工倒也巧妙。至于那些拉花和灯笼,是折叠着的。
  小俊展开一个纸灯,取悦地问秦岑:“经理你看好看不?今晚不派上用场,初一到初三咱们休息,过了初四就有点儿晚了。”
  秦岑说:“好看。亏你俩这么有心,还为咱们酒吧预先买下了这些。总共花了多少钱?我双倍给你们!”
  小俊说:“经理,我们不能贪人之功。实话告诉您吧,是那个您看着最不顺眼的家伙买的!”
  秦岑“哦”了一声,奇怪地问:“谁是我看着最不顺眼的家伙呀?”
  小婉说:“还能有谁呢?说是那个傲得咱们都不愿搭理他的人呗!”
  秦岑又问:“你是指乔祺吗?”
  小婉点头道:“他一个多月前就买了,说今晚要亲自来布置一番,给您个惊喜!”
  秦岑一撇嘴:“他以为我就那么容易惊喜的吗,可笑之极!”——但正因为是乔祺买的,内心里又是一阵禁不住的高兴。
  小俊说:“他还有可笑的事儿呢!”
  秦岑又“哦”了一声,故意板着脸问:“说来听听。”
  小婉抢着说:“您没到酒吧之前,他打过一次电话,给我和小俊拜年。还说根据我俩一年来的突出表现,应予表扬!”
  秦岑又一撇嘴:“要表扬谁也轮不到他呀,确实更加可笑了!”
  小俊帮腔地说:“就是!他又不是老板,把自己摆什么地位了!”
  秦岑又问:“他还说什么别的可笑的话没有?”
  她这么问,是因为心里有几分发虚。万一乔祺这家伙不甘继续再当影子老板,已经对小俊小婉透露了真相,可笑之人说可笑话的,不就是自己了吗?
  小俊诚实地回答:“他再什么都没说,我俩也不爱多听。”
  小婉也说:“我俩是经理您的人,又不是他雇的人,跟他啰唆什么呢!”
  小俊又说:“他电话里告诉我们,他今晚还一定要来呢!”
  乔祺并没透露什么真相,秦岑也就放心了。
  她仍板着脸说:“他最好别来,眼不见,心不烦。”
  小俊说:“那经理您把他的联系电话告诉我,我给他打个电话,不让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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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岑又是一愣,随即掩饰道:“我平时不和他联系,哪儿有他的什么联系电话!他要来就随他来吧。好歹他也算是咱们酒吧的一名雇员,大年‘三十儿’的,人家要来和咱们凑一块儿热闹热闹,我非不许人家来,不是也太不近情理了吗?”
  小婉说:“还是经理会处理关系!多么不讨人喜欢的人,都善于团结他。小俊,经理多值得咱们学习呀!”
  小俊说:“是啊是啊,可……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秦岑说:“都派上用场。咱们也不能太辜负了人家对酒吧的一番好心思!你俩布置,我不插手。我要安安静静地坐着吸支烟了。”
  于是她就吸起烟来。
  于是小婉小俊两个随心所欲,你指挥我,我支使你,这个忽东,那个忽西,忙碌开了,而且不亦乐乎。
  秦岑平常很少吸烟。只在心情特别好和特别不好之时,背着人吸一支半支。她这会儿吸烟,自是由于心情特别好。
  秦岑一边吸烟,一边想像自己将小婉小俊对乔祺的议论告诉他时,他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她已太了解他了,知道他才不当回事儿听呢!莫说是小婉小俊了,就是在“伊人酒吧”打工的女孩儿有一个算一个,再加上所有酒吧的常客都在背后以不屑不敬的话语议论他,他可 能还是不当回事儿。他倒不是根本没有自尊到了那么一种程度。不,不是的。而是因为他活得太自我了。自我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但那其实又非是什么高傲的自我使然。而完全是情愿选择的孤僻的生活方式,于是仿佛到了一种说三道四任由人的境界似的。好比只在夜间活动的动物,根本不在乎人对它们的看法。于是秦岑就进一步想,她得对小婉小俊的话添油加醋,也许才能从他脸上看到几分诧异的表情。他这个人很少对什么事表示诧异。她只记得他诧异过一次,那是因为她告诉他,有几名安全局的人哪天出现在他们的酒吧里过。他当时诧异地耸起了双眉,然而一双眼睛却眯了起来,充满疑惑地看她。后来她打探清楚了,那一天他们只不过是慕名而至,几个朋友凑在一起聊聊天,并没什么公干。当时他那种诧异的表情像极了梁朝伟回眸睇视的表情,让秦岑爱死了迷死了。她渴望再一次见到他脸上出现那一种难得一现的表情……
  秦岑正一个人独自寻思得出神,旋转门一转,乔祺来了。他还拎着一个大提包,里边不知装满了什么东西,看去挺有分量。他没戴帽子,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上端,一掌多宽的高领护着脖子,连下巴也护住了。他的长发上挂了些霜,仿佛鬓发半白之人,看去历经人生沧桑的形象。
  小婉小俊两个仍在忙,都没注意到他进来。只秦岑注意到了。她望着他往起站了一下,却很快又坐了下去。
  他放下提包,大步向她走去。
  她急忙又使眼色又做手势,那意思是坚决地制止他的接近。
  他只来得及向她走过去两三步,犹犹豫豫地站住了。
  而她,刚坐下去又站了起来,望着他退到离她较远处去了。
  小婉小俊还是没有发现他。
  她抛给了他一个吻,接着指指两个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