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月深知，再精妙的网，若只有一方无声撒下，另一方始终毫无回应，久而久之，撒网之人也会意兴阑珊，甚至疑窦丛生。+优/品+小!说+网? ·更-新·最!快+沈聿这般冷峻敏锐之人，尤其如此。
  他递过来的关切，她不能总是全然被动地接受。需得有些许恰到好处的回应，如蜻蜓点水，涟漪微漾，方能让他觉得这份心思并未空掷，从而越发沉浸其中。
  这日，沈聿在凛墨轩书房处理公务至深夜。窗外秋雨淅沥，带来阵阵寒意。案头烛火摇曳，映着他略显疲惫的眉心。
  侍卫墨刃悄步进来，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双层食盒。 “侯爷，兰馨苑那边送来的。”墨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
  沈聿从卷宗中抬起头，目光落在那食盒上，微微一怔：“兰馨苑？”
  “是。云鬓姑娘送来的，说是……大奶奶见今夜寒雨凄冷，特意让小厨房炖了盅汤，给侯爷驱驱寒湿。”墨刃将食盒放在书案一角，顿了顿，补充道，“大奶奶还说……侯爷公务繁忙，更需保重身体。”
  沈聿放下笔，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波动。她……主动送东西来？这似乎是头一遭。
  他打开食盒，上层是一盅依旧冒着热气的汤，下层是一碟小巧玲珑、形如梅花的红豆酥。汤盅掀开，一股浓郁醇厚、带着淡淡药香的热气扑面而来，是加了黄芪、党参等药材精心炖煮的鸡汤，汤色清亮，不见浮油，显然花了心思。
  那碟红豆酥，做得极其精致，酥皮层次分明，点缀着芝麻，一看便知是江南点心的手法。
  他并未立刻食用，而是先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温度恰到好处，鲜香醇厚，药材的味道融合得极好，并不苦涩，反而回甘，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驱散了雨夜的寒气和疲惫。
  他又尝了一块红豆酥，外酥内软，甜而不腻，正是他记忆中许多年前在江南尝过的味道。
  他慢慢地吃着，喝着，书房内只剩下细雨敲窗和他细微的进食声。原本冰冷的书房，似乎也因这一盅热汤和几点心而变得温暖起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熨帖感，悄然包裹住他冷硬的心。并非只是因为食物本身，更在于这份无声却精准的关怀背后，所蕴含的细心与……牵挂。\0′0￠小~说`网- ′免-费?阅~读?
  她注意到天气转寒，注意到他公务繁忙。她甚至……还记得他或许自己都模糊了的、对江南点心的偏好？
  沈聿用完汤点，将食盒轻轻推至一旁，目光重新落回卷宗上，却发现那些熟悉的字迹，似乎有些难以看进去了。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脑海中浮现出弄月安静坐在灯下，或许正轻声吩咐厨房炖汤，或许正低头看着点心出炉的模样。
  “墨刃。”他忽然开口。
  “属下在。”
  “明日……将前日兵部送来的那筐辽东冻梨，挑一半品相好的，送去兰馨苑。”他语气如常，仿佛只是随口吩咐，“就说……味道尚可，让她尝尝鲜。”
  “是。”墨刃低头领命，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那冻梨是边关特贡，数量稀少，侯爷之前还说过要留着赏人，如今倒轻易分出一半去“尝鲜”了。
  翌日，冻梨送到了兰馨苑。
  弄月看着那一个个黑褐皮、冻得硬实却散发着独特果香的梨子，眼中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她让云鬓谢过来人，亲手挑了一个最大的，放在窗边白瓷盘里醒着。
  等到午后，梨子化冻，变得柔软多汁。她用小银刀仔细削了皮，切成小块，放在细瓷小碟中，却并未自己享用，而是吩咐云鬓：
  “侯爷近日似乎有些燥咳，这冻梨性凉润肺，送去给侯爷吧。就说是……妾身多谢侯爷赏赐，借花献佛，愿侯爷安康。”
  云鬓依言送去。
  沈聿看着那碟被细心处理过、方便取用的冻梨，再听着云鬓转述的话，沉默了片刻。
  她听出他昨日几声轻微的咳嗽了？还特意将梨子处理得如此细致……
  他拈起一块梨肉放入口中，冰凉爽甜，滋润非常，确实缓解了喉间那点不适。
  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在他心中蔓延。这不像李家送来的那些华丽贵重的礼物，带着明显的讨好和算计。这是一种更细腻、更无声的交流，仿佛两个人隔着一层纱幕，在进行一场心照不宣的、只有彼此才懂的对话。
  他赠她炭火锦缎，她回以一盅热汤；他赠她名贵冻梨，她回以细心削切、润他肺腑。
  有来有往，分寸得当。.k¨a*n′s~h¨u+q+u′n?.￠c,o?m/既不过分热切，惹人疑窦；也不过分清冷，令人却步。
  这种默契的、悄然滋生的互动，让沈聿在繁忙的政务和即将到来的盛大婚仪带来的烦躁中，找到了一处奇异的、宁静的慰藉。
  他开始更频繁地留意兰馨苑的动静，而这种留意，又总会换来她那边细微却及时的回应。
  有时是他批阅公文手腕酸痛，次日便会收到兰馨苑送来的一个装着活血化瘀药草的温热手炉套。 有时是他无意间赞了句某处园林的墨竹好看，不过几日，便发现兰馨苑的窗边多了一盆姿态清雅的盆栽墨竹。
  她就像最柔和的水，悄无声息地渗透着他生活的每一个缝隙，用这种细致入微的方式，一点点回应着他的关注，也一点点地，在他心中刻下越来越深的印记。
  沈聿并未意识到，自己停留在兰馨苑方向的目光，越来越久。 他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唇角那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越来越多地因那个院落的消息而浮现。
  那张无形之网，在女主看似被动、实则精准的回应中，正悄然收紧。而网中央的两人，都在这无声的试探与靠近中，越陷越深。
  这日午后，沈聿正在书房批阅公文，侍卫来报，道李府小姐遣人送来拜帖，邀侯爷明日一同前往城外香山赏红叶。
  沈聿执笔的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晓。香山红叶确是京城一绝，这个时节，正是游人如织的时候。
  他下意识地便想回绝。公务繁忙，且他素不喜那般喧闹拥挤的场合。
  然而，拒绝的念头刚起，另一个画面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弄月坐在兰馨苑那株日渐凋零的桂花树下，低着头，安静地绣花，周身笼罩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清寂。
  她嫁入沈家，便逢变故，守寡至今，似乎从未出过府门一步。整日困在那方小小的院落里，对着几盆兰花，怕是连外面的秋色如何绚烂都未曾得见。
  香山的红叶……她若是见了，会喜欢吗？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迅速扎根蔓延。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站在漫山遍野的红叶之中，素衣乌发被秋风吹拂，那双清冷的眼眸中，或许会映出些许不同于往日沉静的光彩。
  “去回话，”沈聿放下笔，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明日巳时，府门外等候。”
  侍卫应声退下。
  沈聿重新拿起公文，却有些心不在焉。指尖在案上轻敲几下，他忽然扬声唤来另一名侍从。
  “去兰馨苑问问，”他吩咐道，语气尽量显得寻常，“明日我欲出门，大奶奶可需添置些什么笔墨书籍或女红用料，可一同前往。”
  侍从领命而去。
  沈聿看着侍从离开的背影，端起手边的茶杯，却发现杯己见底。他有些怔忡地放下杯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竟……下意识地，想带她一起去？
  以什么名义？带着即将过门的正室夫人出门，却同时带着名义上的长嫂？这成何体统？
  一股懊恼涌上心头。他今日是怎么了？行事竟如此欠考虑。
  但心底深处，却又有一丝隐秘的期待，希望那个安静的、总是待在方寸之间的女子，能够应下。哪怕只是出于添置物品的需要。
  侍从很快回来复命，神色却有些忐忑。
  “回侯爷，大奶奶说……多谢侯爷记挂。她近日并无甚需要添置的物事，且……”侍从顿了顿，硬着头皮道，“且明日李小姐相约，她同行恐有不便，让侯爷与李小姐尽兴游玩便是。”
  侍从的话如同冷水，瞬间浇熄了沈聿心中那点不该有的期待和冲动。
  是了。她总是这般清醒，这般识大体，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点醒了他，明日是李嫣然相邀。他方才那瞬间的念头，是何其荒唐，又何其……对不起她那份小心翼翼的周全。
  沈聿沉默了片刻，方才那点因想象她见红叶而可能露出的欢颜而升起的微暖，渐渐冷却下来。
  “知道了。下去吧。”他挥挥手，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
  翌日，巳时整。
  沈聿走出府门，李嫣然的马车己然候在一旁。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石榴红绣金菊的缠枝牡丹纹妆花缎裙，外罩一件织金云雁纹的斗篷，云髻高绾，珠翠环绕，明媚照人，与这绚烂的秋日倒是相得益彰。
  见沈聿出来，她立刻迎上前，笑容甜美，眼中是掩不住的欣喜和爱慕：“侯爷。”
  沈聿淡淡颔首：“李小姐久等了。”目光却并未在她华美的衣饰上过多停留，反而几不可察地扫了一眼身后寂静的侯府高墙。
  兰馨苑在那深处，此刻，她又在做什么？是否依旧坐在院中，对着那几盆兰草？
  “侯爷，我们出发吧？”李嫣然并未察觉他的心不在焉，满心欢喜地提议。
  “嗯。”沈聿收回目光，翻身上马。
  车马粼粼，向着香山而去。
  一路上，李嫣然时不时挑起车帘，与他说话，声音娇柔，谈论着京中趣事、香山美景，对未来婚后生活带着羞涩的憧憬。
  沈聿大多只是简短应答，心思却飘得有些远。秋景的确绚烂，道路两旁枫叶如火，但他总觉得，这热闹和鲜艳之下，缺了点什么。
  若她在……是否会安静地坐在车中，偶尔撩开车帘，用那双清冽的眼睛，默默看着这片喧嚣的秋色？是否会因看到某处别致的景致，眼中闪过细微的亮光？
  到了香山，果然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李嫣然很是兴奋，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沿着石阶向上，不时回眸冲沈聿娇笑，让他看这看那。沈聿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神情淡漠，目光掠过那些惊叹欢呼的游人，心中却无多少波澜。
  行至半山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李嫣然停下休息，拿出绣帕轻拭额角并不存在的细汗，柔声道：“走了这许久，侯爷可累了？不如在此处歇歇脚，赏赏景？”
  沈聿无可无不可地颔首。
  李嫣然让丫鬟铺开带来的锦垫，摆上精致的点心和香茗，俨然一副出游的派头。她亲自斟了茶，奉到沈聿面前，眼波流转：“侯爷请用茶。”
  沈聿接过，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望向山下。
  层林尽染，红黄交织，如火如荼，确实壮美。
  但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在那些攒动的人影中搜寻，仿佛期待能找到一个素净的、安静的身影。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
  “侯爷在看什么？”李嫣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片喧闹人群，不由疑惑。
  “没什么。”沈聿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丝自嘲的恍惚。
  他只是忽然觉得，这满山红叶，万千热闹，似乎都不及兰馨苑中，那一株她亲手修剪的、安静开放的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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