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支白玉兰簪被悄无声息地送入兰馨苑后，沈聿敏锐地察觉到，某些细微的变化，正如同春雨润物般，悄然渗透进他的日常生活。/k\a/y?e¨-¨g\e`.·c+o+m`
  起初是饮食。
  沈聿因早年军中习惯，加之公务繁忙，用膳常常不定时，且口味偏重，尤喜辛辣厚味。府中厨子自是依着他的喜好来。
  但这日，他回府略晚，厨房送来的夜宵除了一道他惯常喜欢的辣子鸡丁外，却多了一盅清淡的山药茯苓乳鸽汤，汤色清亮，香气醇和，旁边还配着一小碟健脾暖胃的桂花糕。送膳的小厮恭敬道：“侯爷近日案牍劳形，老夫人吩咐厨房添了些温补的膳食。”
  沈聿并未多想，只当是母亲关怀。他尝了口那汤，火候恰到好处，温润适口，竟意外地抚平了些许疲惫的胃腹。
  接连几日，无论是午膳还是晚膳，总有一两样菜品是清淡滋养、调理脾胃的，巧妙地搭配在他偏好的重口味菜肴之间，既不突兀，又显用心。甚至连他书房里常备的提神浓茶，也不知何时被换成了味道清甘、更具安神效果的枸杞菊花茶。
  沈聿终于觉出些异样。母亲虽关心他，但从未在这些细节上如此细致入微。
  他随口问起管家，管家躬身答：“回侯爷，是兰馨苑那边的云鬓姑娘时常过来，说是大奶奶翻阅些食疗古方，觉着有些汤水于身体有益，便让厨房试着做做，若是侯爷不喜，便撤下。”
  沈聿执筷的手微微一顿。
  兰馨苑……弄月？
  他目光扫过桌上那碟做得极其精致、几乎与他记忆中江南味道无异的定胜糕，心中了然。
  再便是衣物。
  天气转凉，秋风肃杀。沈聿常需早起入宫或前往京郊大营，风寒露重。
  这日清晨，他起身时，发现搭在屏风上的大氅内里，悄然多了一层薄而暖的丝棉内衬，针脚细密均匀，既不影响外观挺括，又添了融融暖意。领口处，还隐隐散发着一股极淡的、清冽的兰草香气，似是精心熏染过。
  “这是？”他看向一旁伺候的侍从。
  侍从忙道：“前几日大奶奶遣人来说，见侯爷这件大氅略显单薄，秋深霜重，恐不御寒。·3*4_k,a*n′s¨h+u!.￠c\o~m_便让针线房加了内衬，又重新熏了兰香，说是能醒神驱寒。大奶奶还吩咐了，侯爷常穿的几件外出披风，都依此例添补了。”
  沈聿披上那件大氅，内衬柔软的触感包裹着肩背，那缕幽兰冷香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竟让他因早起而残留的一丝倦意消散不少。
  他想起昨日在老夫人处，弄月安静地坐在下首，手中似乎正在缝制着什么，见他进来，便不着痕迹地收了起来。当时未曾留意，现在想来，莫非……
  甚至在他的书房。
  他惯用的紫毫笔笔杆上，不知何时被细心地缠上了一层极薄的软缎，握笔时更舒适防滑；常坐的太师椅上，也多了一个柔软贴腰的棉垫，缓解久坐的疲乏。这些细微处的改动，皆是不动声色，若非他心细，几乎难以察觉。
  问起来，下人们的回答无一例外，皆与“兰馨苑”、“大奶奶”相关。语气恭敬，仿佛这只是那位守寡的大奶奶份内应有的、对一家之主的关切。
  沈聿坐在书案后，手指抚过笔杆上那圈细致的软缎，目光落在窗外。
  他从未要求过这些，甚至未曾期待过。他与她的关系，始于责任，缠于利益，始于一份对兄长的愧疚和一份对她的怜惜。他给予她名分和庇护，己是仁至义尽。
  可她回报的，却是这些细致入微、悄然无声的关怀。不邀功，不张扬，甚至不愿让他知道是她所为。
  就像那支被他送出的玉簪，她默默收下，却从不佩戴，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种沉默的、不求回报的付出，像是一股温缓的溪流，一点点消融着他心外围惯常的冰层。
  他忽然很想见见她。
  并非有什么要事，只是想看看，那个总是安静地、仿佛不存在般的女子，此刻在做些什么。
  这个念头来得突兀而强烈。
  沈聿放下笔，起身，并未惊动任何人，信步走出了凛墨轩。
  秋风拂过庭院，带着凉意和草木枯黄的气息。他穿过月洞门，走过那片开始落叶的竹林，兰馨苑安静的檐角渐渐映入眼帘。^狐^恋+文~学! .更_新￠最`全￠
  院门虚掩着，并未完全闭合。他放缓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近。
  院内，弄月正背对着他，蹲在一盆秋兰前，小心翼翼地用剪子修剪掉枯黄的叶片。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秋香色衣裙，乌发简单绾起，依旧只簪着那支素银簪子。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在她纤细的背脊和专注的侧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动作轻柔，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盆需要精心呵护的兰花。
  沈聿静静地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他只是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默默关心着他衣食起居的女子，此刻正沉浸在她自己的宁静世界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柔软情绪，悄然在他冷硬的心房蔓延开来。
  他忽然觉得，这桩起始于责任与妥协的婚姻，或许……并不如他最初所想的那般令人抗拒。
  看了片刻，他最终没有打扰她，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而院内，弄月修剪花枝的动作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轻轻扫过院门方向那抹一闪而逝的墨色衣角。
  她垂下眼帘，唇角弯起一个极浅、极温柔的弧度，继续专注地打理着眼前的兰花。
  幽香袅袅，无声弥漫。
  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就在眼前，靖远侯府与礼部侍郎府的联姻，正式进入了流程。
  这一日，秋高气爽，靖远侯沈聿亲自前往李府行纳采、问名之礼。虽是遵循古礼，但以沈聿如今的身份地位，其排场之盛大，仪仗之显赫，仍足以轰动整个京城。
  长长的聘礼队伍从靖远侯府迤逦而出，抬着系着红绸的箱笼，里面是足以彰显侯府富贵与诚意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玩字画。路旁百姓围观，啧啧称奇，无不羡慕李家小姐的好福气。
  沈聿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身着侯爵常服，面容冷峻，英挺不凡。他目光平视前方，接受着沿途众人的注目与议论，神情却无半分喜色，仿佛只是在执行一场与己无关的公务。
  唯有偶尔，当秋风吹起轿帘，露出聘礼中一抹格外温润的白玉光泽时，他的眼神会几不可察地飘忽一瞬。
  那是他吩咐添进去的一套白玉头面，其中一支簪子，与此刻正静静躺在兰馨苑那个紫檀木盒中的那一支，几乎一模一样。
  当时为何要添这个？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李家小姐身份尊贵，聘礼自然要尽善尽美。但心底某个角落，却仿佛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似乎这样，就能让某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偏差的关注，显得不那么突兀。
  队伍抵达李府。李侍郎携家眷早己大开中门，满面红光地迎候。
  厅堂之内，香案红烛，一派喜庆。双方依礼而行，交换庚帖，言笑晏晏。李侍郎看着眼前这位权势煊赫、龙章凤姿的未来女婿，越看越是满意，抚须大笑。李夫人亦是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
  而今日绝对的主角——李嫣然，更是盛装打扮，云鬓花颜，娇羞无限地立于父母身侧。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头戴赤金红宝牡丹步摇，华贵非常，看向沈聿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倾慕与志得意满。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成为了靖远侯名正言顺的未婚妻！那个沈弄月，就算同为妻又如何？终究是躲在见不得光的长房名分之下，如何能与她这明媒正娶、掌府中馈的侯府主母相提并论？
  一想到日后能将那个清高如兰的女人踩在脚下，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李嫣然心中就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她微微抬起下巴，笑容越发温婉动人，享受着西周投来的羡慕嫉妒的目光。
  礼仪间隙，她端着亲手沏的香茗，袅袅娜娜地走到沈聿面前，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侯爷辛苦了，请用茶。”
  沈聿接过茶盏，淡淡颔首：“有劳李小姐。”目光与她接触一瞬，便礼貌地移开，并未多做停留。
  李嫣然心中略有一丝失落，但很快被巨大的喜悦淹没。他本就是这般冷峻的性子，日后成了亲，她自有办法让他对自己热情起来。
  然而，她并未察觉，在她转身与旁人道谢时，沈聿的目光曾短暂地落在她发间那支奢华耀眼的红宝牡丹步摇上，随即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眉。
  太过耀目，反倒失了几分雅致。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幅画面：素衣乌发，一支简单的白玉兰簪，清冷皎洁，在阳光下流转着安静的光华……
  “侯爷？”李侍郎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回，“您看这聘礼单子……”
  沈聿瞬间收敛心神，恢复了一贯的冷峻沉稳，接过礼单：“如此甚好，李大人。”
  只是在那喧闹喜庆的间隙，在无人注意的刹那，这位今日注定是全场焦点的靖远侯，偶尔会端起茶杯，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眼神出现片刻的恍惚。
  耳边是李家人热情的寒暄和恭维，眼前是满目的喜庆红色，鼻尖萦绕着浓郁的香烛和脂粉气息。
  这一切，都本该是这场联姻应有的样子。盛大，隆重，符合所有人的期待。
  可为何，他总觉得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有些嘈杂，有些……不真切。
  仿佛有一个极其安静、带着淡淡兰花香气的角落，与眼前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时不时地拉扯着他的心神。
  那盆她精心修剪的秋兰，不知近日开得如何？她……可曾看到这支几乎一样的白玉簪被抬入李府？又会作何想？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下。他为何要在意她如何想？
  他敛眉，将杯中微凉的茶一饮而尽，如同饮下一杯必须咽下的酒。
  礼仪终于结束，沈聿婉拒了李府的留宴，起身告辞。
  李嫣然依依不舍地送至二门，眼中情意绵绵：“侯爷慢走。”
  沈聿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张灯结彩的李府，目光掠过李嫣然殷切的笑脸，微微颔首，随即勒转马头，沉声道：“回府。”
  马蹄声起，仪仗渐远。
  李嫣然站在原地，望着那绝尘而去的挺拔背影，脸上笑容依旧，指尖却悄悄掐紧了手中的绣帕。
  沈聿，你终于是我的了。
  至于那个沈弄月……她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而马背上的沈聿，迎着微凉的秋风，脑海中那抹素净的身影和淡淡的兰花香，却越发清晰起来。
  他忽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那个安静得几乎被遗忘的兰馨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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