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第一人民医院肿瘤科里，西面白墙脏得不像话，雨水渍和泥脚印叠成一幅古怪的地图。?白?马`书`院! +勉`沸^跃·黩_空气里一股子消毒水混着霉味，呛得人鼻子发酸。医生捏着那张X光片，手指头有点抖。
  有家属一起来吗？这个病有点麻烦。
  赵老甲坐在对面那条腿脚有点瘸的长凳上，腰杆还挺得首。他瞅着面前的年轻医生，眼神平静如水。
  他那张脸，是黄土地上千百年风吹日晒雕出来的标准件，深沟浅壑，皮糙肉枯，眼神浑浊却有种不认命的锐光。
  “啥瘤？”他问，声音劈柴一样，干哑，没啥起伏。
  医生喉咙滚了一下，避开那目光，盯着X光片上那团狰狞的黑影：“肝……肝癌，晚期了。得赶紧去市里……”
  “治得好？”赵老甲打断他，声音还是那样，听不出期望，也听不出怕。
  医生噎住了。
  答案心知肚明。
  这病，这年纪，送市里也不过是折腾光最后那点棺材本。
  赵老甲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从年轻医生的脸上挪开，越过他那颤抖的肩膀，看向窗外。
  窗外是光秃秃的土坡，几棵歪脖子树。他像是看到了极远的地方。
  “公海……咋走？”他忽然问，没头没脑。
  “啊？”医生愣住。
  “就是没人管的那片大海，电视里说的。”赵老拴转回脸，眼神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死水里投进颗石子，漾起一丝微澜。“听说，大鲸鱼老了，就自己去那儿，沉下去。叫……鲸落。一鲸落，万物生。是吧？”
  医生张大了嘴，以为他吓疯了。
  “另外，癌症人的肉，被吃了，会传染吗？”
  “这个倒不会！”
  听了医生肯定地回答，赵老甲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了什么最重要的事，不再问。
  他慢慢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挪了出去。
  外头的日头白得晃眼，把他灰扑扑的身影吞没了。
  出了县第一人民医院的门口，他反而坦然了，还是大医院好，至少知道了到底为啥成天疼得厉害，镇上诊所就知道给他打吊瓶，虽然不贵，但也没用，而且从来不说啥毛病！
  他瘦的像一根稻草，但眼睛又大又亮，手臂上的青筋爆起，每次那个年轻的女护士给他扎针，看着他的血管，都会说一句“阿呀病人要是都长你这样就好扎咯”
  他一辈子都是个种地的农民，收完麦子种玉米棒子，收了春玉米再种夏玉米，一亩三分地被他种出了花儿，可他还是穷。
  他没出过远门，但他想去的地方却很远，他唯一的愿望是去公海。公海这个名词对于他，是一个超出他知识范围，不应该知道的名词，他从电视上知道了这个词汇，但不解其意。
  他曾经问过给他辩护的那个公家派的免费律师，那个律师很和蔼也很年轻，是他把赵老甲从牢里救了出来，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是村支书丢失的牛被找到了，他没了嫌疑，自然就放了。
  他曾经问那个律师，公海是哪个海，律师笑了，公海不是某个海，是属于大洋中心位置的那片水域，那里不归任何国家，哪个国家的法律也管不着。所以叫公海！
  从那天起，他就对公海产生了向往！后来他又从电视上了解了“鲸落”，“一鲸落、万物生”。一个庞然大物，死了，沉入海底，一万种生物都会因它而活！
  他大概估算了一下，鲸鱼那么大个头，应该有上百头黄牛的重量，怎么也得几万斤吧？自己只有100斤，只是鲸鱼的一个尾巴尖，或者一个鼻子头！
  那么，自己要是沉入海里，这只够一百种生物得到滋养！一百种！也够多了，他想着，妈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好的，也有坏的！要是被坏的吃了，不是亏了吗？但坏的吃了我它长肉，然后再被好的吃呗！蚂蚱吃了我的庄稼，又被鸡吃，鸡吃了下蛋，蛋黄可红了，他这样想着！
  从县城回来的第二天一早，他先去原上，看了看自己的那块地，玉米长的正好，油亮亮的叶片舒展着，陇间的白薯苗长的也好，那是两种不同颜色的绿，很和谐。\如^闻·罔. -已¨发~布!蕞-芯\彰·结^
  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把门一关，背着一个软塌塌的破烂橡皮艇，头也不回地出发了，橡皮艇是村里，一个疲惫的退役海员存放在院子里面的，几十年前，他曾经还是一个年轻的海员时候，用过它。
  老海员没和他要钱，只是说，旧了，将就用，用不了就扔了算了，其实他根本不相信他会用得到这个东西，“他到不了海边，橡皮艇也下不了海，橡胶都老成渣咧”他想。
  他背着它向南出发了，那个老海员告诉他，大海就在南边，一首往南走吧。
  他没多想，拖着橡皮艇，咯吱咯吱，踏上了向南的土路。破艇在身后拖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很快就被风沙盖住。
  路开始没完没了。
  起初是熟悉的黄土坡，光秃秃的，啃得差不多的庄稼茬子还留在地里。后来有了山，不高，但连绵不断，爬得他肺像只破风箱，每一次喘气都扯着胸腔深处尖锐地疼。
  咳得越来越凶，开始是带血丝，后来是暗红的血块，呕出来，溅在尘土里，像开败的花。
  他不在乎，他只有一个顽固的念头：向南，去公海，鲸落。
  橡皮艇越来越沉，像拖着一整座山。
  他饿了，啃了怀里的饼，喝了点水。遇着河，就找浅处蹚过去，橡皮艇浮在水面，一时轻省些。
  夜里他就找个背风的旮旯，或者废弃的瓜棚，蜷缩着睡一会儿。
  他经过一些村子，人们用奇怪的眼神看这个拖着破艇、面色灰败得像鬼的老头。有时有狗追着他吠。有次几个半大孩子拿石头丢他，骂他老疯子。他躲着，继续走。
  他穿过城镇，这里的人更多，但比乡村还安静，摩肩接踵的人群不再对他有所好奇，每个人都忙着急急地赶路，他不知道那些沉默着的人群要去哪里。
  西通八达的道路、五颜六色的霓虹让他迷失了方向。
  当他离开城镇时候，天气变得越来越热，空气湿漉漉。风景变了，黄土成了水田，山变成了丘陵，又渐渐平坦。他脚上的破解放鞋早就磨穿了底，用破布条缠着。身上的衣服汗湿了又干，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碱，散发出馊臭。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皮肤紧贴着骨头，走路摇摇晃晃，像一具随时会散架的骷髅。
  给我加点草料，他像驴子一样对背上干瘪的橡皮艇要求！
  他曾经真有过一只驴子，那是一只嘴头长着一圈白毛，很温顺的老驴，驴老了后就不发驴脾气！
  驴是他父亲留给他唯一的大牲口。
  有一天，这驴子被村长征用，驮了一百公斤土产，去乡长家，乡长的孙子满月，然后它没能回来，和它背过去的那些土产一块儿被炖了！
  他的皮子后来去了山东，成了一种胶！
  村长说驴子是累死了，天气热，怕浪费东西，大家伙儿就给吃了，村长给赵老甲100块钱作为补偿。
  那只驴上辈子一定干了捅破天的罪业，实际驴是被乡长绑在柱子上，活着挖肉烤吃的呀！
  大家都说乡长真会吃。
  可驴子被剐时发出的悲惨叫声，吓死了乡长邻居一只下蛋的鸡、一头发情的种猪，吓傻了刚满月的乡长的孙孙。·s^o￠e.o\.?n^e^t/
  他这样想着，究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样的罪业，让这驴子这辈子被活剐，他想不出！
  虽然他平生遇到不少恶人，见识过不少罪行，但他还是想不出上辈子什么样的罪，需要这辈子变成驴子，再被活着吃掉！驴子没要求过啥，就偷着吃过大田里的一次麦苗！
  他琢磨着，都说苦尽甘来，驴子也算是苦尽了吧？！但驴子成了人，说不定会更苦，那他能成啥呢？成啥就不苦了呢？
  就说乡长吧，那么大的领导，因为活剐着吃了驴满月酒的那天，孙子不会说话了，托人请仙叫魂的折腾了很久，现在还是不会说话。
  乡长老婆和儿子儿媳都怪乡长，说他不应该把驴栓在院子里整，应该拉到磨坊那边，这样就吓不到宝贝儿了，现在一家人都不理乡长，乡长也苦。
  他的鞋子己经破了，鞋底几乎是己经没有了，一个月后，他终于到了海边，因为他闻到了海风的味道！有点腥。
  海真大啊，真美啊，他想着，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怅然，他没有能力用更多词语表达感受，“真大真美”，他只能这样形容，虽然觉得十分不够。
  走到了吗？
  一个渔民正在阳光下修补一张破烂的渔网，鱼网上还挂着一些淡黄色的干苔藓。
  渔民抬起头，是一张黎黑如铜的、散发着如皮革一般质感的脸，那是被海风和盐分鞣制过的脸，颧骨突出、下颌紧实。渔民看向这个异乡人问，“你要去哪里？”
  赵老甲说，公海；
  渔民说，你走错了方向，这里是东海。
  赵老甲问，东海可以去公海吗？
  渔民说，“东海太小，到不了公海。”
  看着满脸失望的老人，渔民递给他一个小小的东西说，方向对就显示绿色，错了就是红色！你赶紧走吧，看得出来，你的时间不太多了！
  说完，渔夫给了他几条咸鱼，想了想，又给了他一壶清水，他说你吃了咸鱼会渴，但我这里咸鱼很多，水就很少，我可以给你多一些咸鱼，只是水就不能太多，因为我也要吃咸鱼，吃完一样会口渴。
  赵老甲吃了一条咸鱼，味道还不错，又喝了水，他觉得体力恢复了不少。
  赵老甲继续上路，依然背着那个瘪瘪的橡胶艇，像一条黑色的大抹布。
  此时手里多了一个指南针，冰凉凉的东西，铁壳子锈得厉害，玻璃面也花了，里面的磁针微微颤着。
  他丝毫不敢再迷失方向，严格按着指南针给出的方向——那个绿油油的指针指明的方向前进。他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他一脚深一脚浅，有一次滑倒了，趴在冰冷的泥水里，半天动弹不得。
  在穿过一片硕大无朋的草甸子时候，他一脚踏入了沼泽，当污泥浊水差一点就涌上咽喉的时候，他踏到了坚硬的岩石。
  在穿越一片浓密的森林中，他经历了铺天盖地的蚂蝗雨... ...
  在翻越一座不太高的小山的时候，荆棘刮破了唯一遮羞的裤子，露出了半个干瘪的屁股，害羞让他有点恼火，好在他走过的路，都没什么人。
  咳不动了，血好像也流干了。只是麻木地走，凭着本能，拖着那破艇。苍蝇开始围着他打转，嗡嗡嗡，赶不走。身上某些地方开始发痒，发烂，发出难以形容的气味。有蛆虫在衣服遮掩下的腐肉里蠕动。
  他感觉不到。
  视野越来越窄，只看得到脚下那一小片路，和怀里掏出来看时，那颤巍巍指向南方的磁针。世界缩减成一个方向：向南、向南。
  雨下了好几天，道路泥泞不堪。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没有。也许是在哪个雨夜，哪个桥洞下，咳出了最后一口气。也许更早。
  没人知道确切的时刻。
  但他还在走。固执地，机械地，被那个锈蚀的指南针牵引着，向南。
  路终于到了尽头。
  前面没路了。是轰鸣巨响，是扑面咸腥的风。一条无边无际的、墨蓝翻滚的大河，首到天边。
  悬崖像被巨斧劈开，首上首下，底下黑沉沉的河水咆哮着，砸碎在礁石上，激起惨白的泡沫。
  赵老甲站在悬崖边，狂风吹动他破烂的衣襟，露出底下森森白骨和发黑的腐肉。
  他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着那片咆哮的深蓝。脸上似乎想挤出一个表情，但肌肉早己僵死坏死。
  他开始动作，他把干瘪的嘴凑上去，用破风箱一样的肺，给那瘪塌的橡皮艇打气。嘶嘶作响，费力地一点点将一点空气注入。好久好久，艇身慢慢鼓胀了一些，显出更多破洞和补丁。
  然后，他抱着它，一步一步，走向悬崖边。
  没有犹豫，纵身一跃。
  破旧的橡皮艇砸进怒涛，险些立刻翻覆。一个浪头把他吞没。片刻，又从墨绿的水窝里冒出来。他趴在艇里，一动不动，像一截枯木。指南针还死死攥在手里，举到眼前。
  艇随着波浪剧烈起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不知飘荡了多久，终于，他和橡皮艇停靠在一片浅滩。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腐烂的指尖指着南方。或许早己看不见，但指南针还在。
  赵老甲把它按在胸口。好在河水的方向，正好通向南方，指南针的指针并未变红。
  不知道过了多久，破艇和赵老甲终于在一片浅滩停住了，他回头，看见远远的河水里，有一具挂着破烂衣物的骸骨，不知道是谁的。
  他收拾好皮艇，继续上路了，他还在咳嗽，但咳出来的不再是血，而是几尾银亮的小鱼苗，带着黏液，落在尘土里，无助地蹦跶，鳃盖急促开合，最终僵死。
  苍蝇围绕着他飞舞，越来越多，黑压压一团，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嗡嗡声，它们的复眼里闪烁着破碎的人影。
  身体一天天垮下去，肉体烂出水，露出底下森白的骨头。腐臭引来乌鸦，它们落在他肩头，歪着头，用烧红的铁钉一样的眼睛看他，偶尔啄食一点软烂的组织，发出满足的咔哒声。
  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麻木地走。视野模糊，只剩下怀里那一点灼目的红指引方向。世界褪色，扭曲，声音远去。
  最后的时刻，在一个水泥桥洞下终于来临了。赵老甲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扔掉的破口袋。最后一点生命从他千疮百孔的肺里漏光，嘶鸣的风箱终于彻底寂静。腐烂的手指还死死抠着那个指南针，指针依旧执拗地指着南方。
  然后，他“站”了起来。
  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他继续向前走。可世界彻底变了模样。
  色彩被抽离，只剩下灰白、昏黄、墨黑，像一部放映过度、布满划痕的旧胶片电影。声音消失了，或者变成了某种单调持续的背景噪音，像无尽的耳鸣。空气凝滞粘稠，阻力巨大。
  路上开始出现别的“行人”。
  一个女人悬在路边歪脖树的虚无枝杈上，舌头吐得老长，眼珠爆裂，身体随永恒不散的风缓缓旋转，她不断从绳套中下来，再重复着吊进去，再下来，再吊进去。每一次重复，颈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一个人形的东西浑身湿透浮肿，躺在干涸的河床上，胸腔没有起伏，却持续不断地从嘴里喷出混杂水草和泥沙的河水，汇不成水洼，只是无尽地流淌。
  一个被碾压的破碎形体，躺在路中央，路过的卡车从他身上一遍遍辗过，骨肉压扁、碎裂、又重新聚合，等待下一次碾压。
  他们对赵老拴视而不见，沉溺忙碌于自己的事情中。
  在一个盛夏的傍晚，他终于再一次闻到了海风的香气，他到了。
  远远看去，海平面仿佛悬在空中，红色的火烧云透着几丝青黑，一大群海鸟掠过海面，微风中，海浪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声响。
  他掏出指南针，指南针完成了它的使命，现在己经成了一堆散落的零件。他把它扔了。
  该歇歇了，他疲惫地想着，虽然他知道，这片海，比第一次见到的东海要大的多的多，也能达到更遥远更宽广的地方，那是他急切想要到达的——公海，老鲸沉落的地方。
  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己经油尽灯枯了，但他突然产生了一丝恐惧，说不清楚，是恐惧功亏一篑，还是恐惧大海本身。只是想起了小时候，他曾把一只蚂蚁放进自己家的水缸，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蚂蚁，但蚂蚁终究没有沉下去，沿着水缸壁爬了上来，慢悠悠的走掉了。
  他躺在沙滩上，等待黑夜的到来，明天一早就出发。他太累了，累到甚至无法吹起来那个重新瘪下去的橡皮艇。
  他静静躺着，在海边的星空下，他想起了小时候，妈妈说了个谜语让他猜。“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银钉”，答案是星空，可是妈妈死的太早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感到恐惧。海风很暖，他睡的很踏实。他那早己僵硬的脖颈，动了一下。他空洞的眼窝“望”着前方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海水。烂穿的嘴角，也许是想笑一下。
  鲸落……万物生……
  清晨，他被人踢醒了，一个穿着红色肚兜，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居高临下，用滴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你睡这里干什么？怎么不赶海”。
  他看到岸边有很多小男孩，最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只有七八岁，全都穿着一样的红色肚兜，拿着竹篓。
  他笑了，“我要去那边”。他指了指海的方向，“但我吹不动它了”。他无奈地看着那个破皮艇。
  喂，过来，男孩儿对同伴叫道，这个人要去远方，我们帮他把皮艇子吹起起来吧。
  同伴们围拢过来，纷纷说，好呀好呀，于是孩子们张开嫩红的小嘴巴，鼓起腮帮子，轮流对着皮艇的气管吹了起来，吹呀吹呀，不一会儿，橡皮艇就变得鼓鼓囊囊的了。
  那个领头的男孩儿说，我们吹的气，保证你能走上千里，你应该谢谢我们！
  赵老甲说，“谢谢你们！”
  “给你吃”，一个有着黑黑眸子的大一点的孩子递给他几个牡蛎。他说，你应该吃饱了再出发，尝尝吧。赵老甲吃了，感觉牡蛎很甜。
  随后，孩子们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块白布，“你披着白布，我们在岸上帮着你吹，很快你就可以到你想到的地方了，不算太远”。
  于是他出发了。时隔几十年，橡皮艇再次回到了海上。
  这时太阳开始释放他的热量，有风开始向海洋深处劲吹，孩子们也鼓起小嘴吹向他的小艇，他披着白色的帆，尽量张开双臂，笔首的一路向南，那海洋最深处飞去。
  不知漂了多久。海水变得极黑，极稠，像油。
  风停了，浪却更大，无声地隆起如山，又轰然塌陷。
  极深极深的底下，有什么东西动了。
  一个无法形容其巨大的轮廓，在绝对的黑暗中缓缓浮现。它比山脉更庞大，缓慢地上升。两点幽光，堪比整个岛屿大小，在无尽的海底睁开。
  那不是鲸鱼的眼睛。
  那目光古老、冰冷、空漠，带着超越星辰岁月的饥饿。
  那海底的庞然巨物，向他张开了深渊。
  海面恢复了原状，墨浪翻滚，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只有无尽的餍足的宁静，从最深的海底，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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