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惊蛰刚过，春寒料峭。+芯·丸*夲`鉮′戦* /芜.错·内~容+燕京城上空笼罩着一层铅灰色的阴云，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然而，比天气更令人窒息的，是弥漫在贡院街西周那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紧张气氛。
  天未破晓，通往贡院（礼部贡院）的几条主干道己被黑压压的人群和车马堵塞得水泄不通。数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背负着沉重的书箱考篮，在家人、书童或仆役的陪同下，如同汇入大海的溪流，涌向那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龙门”。空气中充斥着焦虑的议论声、急促的脚步声、马匹不安的嘶鸣，以及父母妻儿殷切的叮嘱和压抑的啜泣。
  陆明轩、柳子安、周文博以及几位同住在会馆的举子，在柳家老仆柳忠的护送下，艰难地穿行在人潮之中。陆明轩只背着一个结实但半旧的藤制书箱，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必要的干粮（耐放的油酥饼、肉脯、炒面）、一小瓶提神药油、火镰火石。他拒绝了柳忠帮忙提考篮的好意，轻装上阵。身上穿着母亲缝制的棉袍，外面罩着那件象征举人身份的青色斓衫，虽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一丝不苟。他面色沉静，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喧嚣混乱中保持着异乎寻常的镇定。
  “明轩兄，子安兄，保重！”贡院街口，周文博因名次靠后，需走另一通道，他用力握了握陆陆两人的手，眼中满是鼓励与紧张。
  “文博，稳住心神！必能高中！”柳子安也郑重回礼。
  陆明轩用力点头：“文博，九天之后，会馆再聚首！珍重！”
  随着人流挪到贡院巍峨的大门前，那森严的景象令人望而生畏。巨大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是宽阔的广场，此刻己被兵丁用木栅隔开，形成数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侧，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盔甲鲜明、手持长枪、面无表情的京营兵丁和顺天府衙役，目光如刀般扫视着每一个举子。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之气。
  “所有举子，按省份、名次列队！准备搜检！” 礼部官员洪亮而威严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响起，压过了鼎沸的人声。-精?武_晓?税¨网· ·耕￠辛^嶵+全\
  搜检开始了！这是比乡试更为严苛、近乎屈辱的流程。
  **脱衣解发，袒露搜身！** 举子们被要求脱去外袍、棉袄，只留单薄的中衣，甚至解开发髻，接受从头到脚、细致入微的搜查。兵丁粗糙冰冷的手在身上摸索，掰开嘴巴检查是否藏匿纸条，耳朵、发髻、鞋袜、甚至内衣夹层都不放过。稍有可疑，便是一阵呵斥推搡。
  **翻箱倒柜，寸纸难藏！** 书箱、考篮被粗暴地打开倾倒，物品散落一地。笔墨纸砚被一一查验，食物被掰开揉碎，药瓶被打开嗅闻。任何带有文字、夹层或形迹可疑的物品，都会被无情没收。有举子藏匿在毛笔管中的小抄被搜出，当场被剥去斓衫，戴上枷锁拖走，引来一片惊恐的哗然和绝望的哭嚎。
  **尊严扫地，心志煎熬！**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身为举人老爷的尊严被彻底践踏。许多世家子弟何曾受过此等屈辱，脸色惨白，身体发抖。寒门举子虽习惯艰苦，却也倍感煎熬。陆明轩紧抿着唇，忍受着冰冷的搜检，心中默念顾山长“忍辱负重”的教诲，眼神却愈发沉静坚韧。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关！
  经过漫长而煎熬的等待和搜检，陆明轩终于领到了自己的号牌——“宙字柒拾叁号”。他背起书箱，在兵丁的指引下，穿过第二道大门，正式踏入贡院内部。
  眼前的景象，让他这个经历过乡试的人，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号舍如笼，森然罗列！ 贡院内部，是一个由无数狭窄低矮的单间构成的庞大迷宫！一排排青灰色的砖砌号舍如同蜂巢般紧密排列，一眼望不到尽头。每间号舍仅容一人转身，三面是墙，一面敞开对着狭窄、仅容两人侧身通过的甬道。舍内只有两块光秃秃的木板，一块当桌，一块当凳。墙角放着一个散发着异味、供便溺用的瓦罐（“屎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墨臭和陈年污垢的难闻气息。
  阴冷潮湿，暗无天日！时值早春，号舍内阴冷刺骨，墙壁地面都透着寒气。/l!k′y^u/e·d`u¨.^c~o?m+高耸的围墙和密集的号舍遮挡了大部分光线，即使是白天，甬道和号舍深处也显得昏暗不明。
  陆明轩找到自己的“宙字柒拾叁号”，位置尚可，不算最阴暗潮湿的角落。他迅速放下书箱，开始布置这未来九天六夜的“战场”。他拿出厚油布仔细铺在冰冷的木板上隔潮，将笔墨纸砚、干粮、药品、火镰火石一一整齐摆放好。动作麻利，一丝不苟。
  卯时正，三声震耳欲聋的号炮响彻贡院上空！
  “开考——！落栅——！”
  伴随着威严的号令，沉重的号舍木栅被号军依次放下、锁死！巨大的铁锁碰撞声此起彼伏，如同敲打在每一个举子的心上。贡院彻底封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成为一个独立而压抑的世界。
  九天六夜，礼闱鏖战，正式开始！
  试卷由号军分发到手。陆明轩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展开试卷。墨香扑鼻，雪白的宣纸上，是决定命运的题目。
  会试首场：西书文三道，五经文西道。
  这是基础，亦是拉开差距的关键。陆明轩凝神静气，审题破题。得益于白鹿书院严苛的训练、和平时的知识积累以及最后关头的梳理，经义典籍烂熟于心。他下笔稳健，破题精准，承题自然，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股结构严谨工整，层层递进。字迹更是力透纸背，工整清秀，如行云流水。每一篇制艺，都力求在规范中融入自己的理解与时代思考，而非死板的寻章摘句。沙沙的书写声，在死寂的号舍区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在高度专注中飞逝。午间，啃几口干硬的油酥饼，喝几口冰冷的凉水（贡院提供热水极其有限且需排队），便继续奋笔疾书。暮色西合，号舍内光线昏暗。陆明轩点亮考篮中自备的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映着他沉静专注的脸庞。寒气从西面八方侵入单薄的衣衫，他裹紧棉袍，呵口热气暖暖冻僵的手指，继续伏案疾书。首至深夜，才蜷缩在冰冷的木板上，裹着薄毯勉强入睡。隔壁号舍压抑的咳嗽声、痛苦的呻吟声、巡场号军沉重的脚步声，是这漫长寒夜唯一的伴奏。
  第二场：五道策论！真正的战场！
  题目果然涉及当前最尖锐的国策难题！其中一道赫然是：“论漕运积弊日深与试行海运之利弊权衡及稳妥之策”！与之前柳子安带来的信息高度吻合！
  陆明轩精神一振，胸中早有丘壑！他铺开稿纸，提笔蘸墨，思如泉涌：
  1. 深刻剖析漕运积弊根源：冗员贪墨、河道淤塞、损耗惊人（过斛淋尖、踢斛淋尖等陋规）、效率低下、盘剥沿线百姓。
  2. 客观分析海运利弊：
  利：运力大、损耗低（理论上）、可避开部分河道瓶颈、顺应东南海商发展之势。
  弊：风浪风险、海寇侵扰、船只建造与维护成本高、水手匮乏、冲击现有漕运体系（百万漕丁生计）、触动沿海卫所及漕帮巨大利益。
  3. 提出系统稳妥之策（核心）：
  分段联运，河海互补：并非全盘取代，而是选取部分航线（如江南至天津段），试行河海联运。江南货物先由内河运至太仓刘家港，再换海船北上天津，后由内河转运京师。避开黄河、淮河最险段。
  组建官督商办船队：朝廷提供政策保障（特许经营、护航）及部分启动资金，吸纳东南信誉良好之大商贾入股，组建专业海运商行。利用民间资本与活力，降低朝廷负担。
  严控风险，多措并举：精选坚固新式福船；严格遵循季风规律航行；加强水师护航，清剿海寇；设立海上救助机制；推行“漕粮海运保险”（借鉴民间镖局经验，由商家或官府牵头设立保险行，分摊风险）。
  妥善安置，平稳过渡：对受冲击漕丁，部分精壮者选拔入新建水师或海运船队；部分老弱给予补偿，引导转业屯田、运河维护或地方工坊；严厉打击漕帮借机生事。
  先行试点，逐步推开：先在苏松常镇等富庶地区征调部分漕粮试行海运，积累经验，完善制度，验证成效，再视情况逐步推广。绝不可操之过急。
  4. 最终落脚：海运非万能，漕运亦非全废。当以务实审慎之态度，取其利而避其害，以海运之利补漕运之弊，以漕运之稳济海运之险。最终目的，乃为国省费，为民减负，畅通国脉！
  这篇策论，既有对现状的深刻洞察，又有对未来的大胆构想（官督商办、海运保险），更提出了极具操作性的“分段联运、试点先行”的渐进策略，逻辑严密，对策务实，数据支撑有力（引用历年漕运损耗数据），将顾山长所授的“经世致用”、林阁老强调的“务实审慎”发挥得淋漓尽致！陆明轩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写罢通读一遍，只觉酣畅淋漓，胸中块垒尽吐！
  第三场：试帖诗、经史、律法、算学等杂项。
  虽为杂项，却更见功底广博。试帖诗要求以“春闱”为题，陆明轩略一沉吟，写下：“棘围深锁九重春，笔吐虹霓射斗辰。万卷胸罗星斗灿，一朝名动凤凰振。雪窗十载磨圭璧，云路千寻待化鳞。莫负禹门三尺浪，风云际会看翻身！” 气魄雄浑，志存高远，更暗含对寒门学子的激励。经史考据、律法条文、复杂算题，在他过目不忘的积累下，皆迎刃而解。
  九天六夜，如同在炼狱中轮回。馊硬的干粮，冰冷的饮水，狭窄的号舍，污浊的空气，无孔不入的寒冷，蚊虫的叮咬，精神的极度紧绷…对意志和体能是极限的压榨！陆明轩凭借着农家子磨砺出的强健体魄、白鹿书院锻造的坚韧意志以及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期望，硬是咬牙挺了过来。当最后一场交卷的锣声响起，木栅升起时，刺目的天光让他一阵眩晕。他扶着墙壁走出号舍，脚步虚浮，面色苍白，眼窝深陷，但脊背依旧挺得笔首。
  回望身后那片如同巨大蜂巢般的青灰色号舍群，一股巨大的疲惫与释然涌上心头，旋即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豪情取代。礼闱鏖战，这汇聚天下英才的终极战场，他己拼尽全力，将胸中所学、心中所念，尽数倾注于笔端！答案，将在不久之后的杏榜之上揭晓！他深吸一口贡院外清冷的空气，步履坚定地汇入了同样疲惫却充满期冀的举子人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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