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旦评上“漕运三策”的锋芒尚未散尽，一道来自山长顾鸿渐的召见令，便悄然送到了松涛苑甲字房。/6/1-墈′书/旺~ *哽+欣?蕞+哙·
  “陆明轩，山长召你巳时三刻于‘观云轩’叙话。”传话的执事学子语气平淡，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消息瞬间在小小的学舍内激起波澜。吴桐瞪大了眼睛，满是羡慕：“山长召见！明轩兄，你这下可真是入了山长法眼了！”林文谦眼中也闪过钦佩之色。郑知远则拍了拍陆明轩的肩膀，郑重道：“山长学究天人，明轩，把握机会。”
  巳时三刻，陆明轩准时来到位于书院后山幽静之处的“观云轩”。这是一座掩映在翠竹古柏间的雅致小筑，推开门扉，一股清雅的墨香与茶香扑面而来。轩内陈设极简，一几，两椅，数架书，墙上悬着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顾鸿渐山长正临窗而坐，面前小几上清茶一盏，书卷半开。
  “学生陆明轩，拜见山长。”陆明轩躬身行礼，姿态恭谨而不卑微。
  “坐。”顾鸿渐的声音平和，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他目光落在陆明轩身上，仿佛要穿透那身青衿，看清这少年的本真。“月旦评上，论及漕运，你言‘制度之僵’与‘利益之锢’，又提‘海运’、‘漕折银’之策。·捖* - ′鰰~颤¨ .勉/费-阅,黩′见解不俗，颇有胆识。”他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然则，你可知此策若行，将触动多少人的饭碗？又将掀起多大的波澜？”
  开门见山！考校的，不仅是见识，更是心性、担当以及对现实政治的认知！
  陆明轩心头一凛，知道真正的考校开始了。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回山长，学生深知此策若行，无异于虎口夺食。沿河州县官吏赖以生存的‘耗羡’将断；漕军、运丁、仓吏的灰色收入将大幅削减；依附漕运而生的商贾、牙行、乃至地方豪强，其利亦将受损。此皆盘踞于漕运巨网之上的‘蠹虫’，其势力盘根错节，能量不可小觑。若操之过急，恐激起大变，反噬朝廷。”
  顾鸿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能看清阻力所在，说明并非一味空谈的书呆子。“既知阻力如山，凶险万分，为何还要提？为搏一时清名乎？”
  “学生不敢！”陆明轩挺首脊背，目光清澈而坚定，“学生提此策，非为清名，实因漕运之弊己如毒瘤，深入膏肓！若再因循苟且，只做表面文章，无异于扬汤止沸。长此以往，损耗的不仅是国帑民财，更是朝廷的根基、天下的民心！北地边军嗷嗷待哺，京畿百姓口粮维艰，江南小民却因漕粮重负而卖儿鬻女…此情此景，学生读圣贤书，岂能无动于衷？‘知而不言，言而不行’，非君子之道，更非我白鹿学子应有之义！”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稳：“至于凶险，学生自然知晓。¨兰*兰~雯`学? ,追+醉^辛?章\劫,然学生以为，治国如医病，重症需猛药，但猛药亦需讲究用法。故学生在策论中强调‘分步缓图’、‘三管齐下’。试开海运，先以部分漕粮行之，既可积累经验，验证可行性，亦可让既得利益者看到朝廷变革之决心，却又不至于立刻断其生路，激起强烈反弹。推行‘漕折银’，亦非一蹴而就，可先选一两处试点，待成效显著、经验成熟，再徐徐图之。此乃‘以空间换时间’，在变革中寻求平衡，在破立间谋求生机。”
  顾鸿渐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眼前的少年，不仅见识卓绝，更难得的是这份清醒的头脑、务实的策略和敢于担当的勇气。他提出的“试点”、“分步”、“信息快驿”，都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老练。
  “你言‘试点’、‘徐徐图之’，想法甚好。”顾鸿渐缓缓道，“然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你之策，立意虽高，却易授人以柄。保守者会斥你‘动摇祖制’、‘好高骛远’；利益受损者更会不遗余力攻讦构陷，言你‘年少轻狂’、‘祸国殃民’。你出身寒微，根基浅薄，若卷入此等漩涡，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之局。你可曾想过？”
  这一问，首指陆明轩最脆弱的命门——根基！没有世家大族的荫蔽，寒门学子在朝堂的风浪中，抗风险能力极低。
  陆明轩沉默片刻，眼神却愈发坚定：“山长明鉴。学生深知前路艰险。然学生更信，正道首行，虽九死其犹未悔！我白鹿书院立世千年，所恃者，非门第之高，乃学问之正、气节之刚！顾炎武先生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学生虽出身微末，亦不敢忘此训！至于攻讦构陷…”他嘴角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峭，“若因畏惧宵小之口而噤若寒蝉，因忧虑自身安危而明哲保身，则学生今日便不该入这白鹿之门！纵使前路荆棘密布，学生亦当以所学为刃，以正心为甲，披荆斩棘！功成不必在我，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白鹿教诲，无愧于天下苍生！”
  一番话，掷地有声！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甸甸的担当和一往无前的决心。
  观云轩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竹叶沙沙作响。顾鸿渐看着眼前这面容尚带稚气，眼神却坚毅如磐石的少年，心中波澜起伏。良久，他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的、带着欣慰的笑意。
  “好一个‘功成不必在我，但求无愧于心’！好一个‘以所学为刃，以正心为甲’！”顾鸿渐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激赏，“陆明轩，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白鹿书院，要的便是你这等心系天下、敢于任事、又不失清醒务实的学生！”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用青布包裹的旧书，递与陆明轩。“此乃老夫早年游历江淮、河漕时的一些心得笔记，并收集的历代漕运得失案例。虽粗陋，或于你完善那‘三策’略有裨益。拿去细读吧。”
  陆明轩双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一卷书，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认可与期许。“谢山长厚赐！学生定当潜心研读，不负山长期望！”
  顾鸿渐微微颔首，目光望向窗外悠悠白云，语气变得深远：“学问之道，贵在笃行。然庙堂之高，非仅有热血赤诚便可立足。明轩，你需谨记：刚极易折，强极则辱。锋芒可露，亦需知藏。审时度势，谋定后动。这卷书，不仅是学问，亦是老夫半生浮沉的一些体悟。望你细品之。”
  “学生谨记山长教诲！”陆明轩深深一揖。他知道，这不仅是一次考校的结束，更是一位大儒对他正式开启的、更深层次的栽培之路。观云轩的这番对答，松涛苑的灯火下，又将多一个彻夜研读那卷承载着智慧与期许的青布旧书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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