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碾过临川县最后一块界碑石，将熟悉的田园风光彻底抛在身后。¨鸿￠特/暁?税-罔- ^更/歆\最!哙`官道变得宽阔了些，路面却更显崎岖，深深的车辙印记录着无数南来北往的痕迹。陆明轩坐在车辕上，随着车身的颠簸微微晃动，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沿途的风景。
  初离故土的兴奋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孤独感和对漫长旅途的清醒认知。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只专注地驾驭着骡子。陪伴陆明轩的，只有行囊里家人的温度，胸前玉牌的微凉，以及脑海中不断回放的离别场景。
  头两日，尚在本府境内。官道两旁还能看到熟悉的作物和相似的村落风貌。偶尔遇到同路的商队或行人，车夫会简短地交流几句路况。陆明轩则抓紧时间，拿出陈夫子赠的《格致杂谈》翻阅。这本看似杂乱的笔记，记录了许多天文地理、奇工巧技乃至地方风物的见闻，虽非正统经义，却极大地开阔了他的眼界。其中关于各地水利、农具改良的片段，尤其吸引他的注意，常能触发他结合现代知识的思考，在颠簸的车上以炭笔记下零星感悟。
  第三日，进入邻府地界。地貌开始变化，山势渐高，林木愈发葱郁。空气也湿润了许多。晌午在一处依山傍水的驿站打尖时，陆明轩终于遇到了几位同样前往白鹿书院的学子。
  为首的是一个叫郑知远的青年，约莫十七八岁，衣着料子考究但样式简洁，举止有度，言谈间带着一股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他来自邻省一个颇有名望的书香门第，是凭家族推荐信获得核验资格的。￠萝-拉?晓-说! +追·罪,欣?章-踕,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人：一个叫吴桐，身材微胖，笑容憨厚，是当地富商之子，捐了个监生身份才得以参加核验，侥幸得中；另一个叫林文谦，瘦高个，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却透着股执拗，来自一个没落的小官吏家庭，是凭真才实学硬考进去的。
  “原来是临川陆兄！久仰大名！”郑知远显然消息灵通，听闻陆明轩自报家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热情地拱手，“核验榜首，力压群英，郑某在省城便己听闻陆兄风采，今日得见，幸甚！” 态度谦和有礼，并无世家子弟常见的倨傲。
  吴桐和林文谦也连忙见礼。吴桐带着商人式的热络：“哎呀呀，陆兄可是我们寒门学子的楷模！能与陆兄同行，真是沾光了！” 林文谦则略显拘谨，只是拱了拱手，目光在陆明轩洗得发白的深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
  陆明轩不卑不亢地回礼：“郑兄、吴兄、林兄谬赞了。明轩侥幸而己。能与三位同行，亦是明轩之幸。” 他敏锐地察觉到林文谦那细微的目光变化，心中了然，却并不在意。
  西人结伴同行，气氛顿时活络不少。郑知远见识广博，谈吐文雅，对沿途风物、各地书院情况如数家珍，俨然是这个小团体的核心。吴桐性格圆滑，善于活跃气氛，常讲些市井趣闻。林文谦话不多，但偶尔插言，见解往往一针见血，显露出扎实的功底和敏锐的思维。陆明轩则沉静倾听，适时回应，言简意赅，却总能切中要害，其沉稳的气度和偶尔流露出的、超越年龄的深刻见解，让郑知远暗暗称奇，林文谦眼中的疏离也少了几分。*a\i′t^i~n/g+x^i^a`o^s·h￠u~o^.^c\o!m*
  旅途不再单调。白日里，西人或并辔（骡）而行，讨论学问，交流见闻；或于驿站打尖时，围坐一桌，分享各自带来的家乡点心。陆明轩拿出母亲准备的油酥饼和腌脆瓜，郑知远则分享了精致的江南糕点和好茶，吴桐慷慨地请大家品尝当地驿站的特色炖肉。林文谦默默吃着自带的干粮，陆明轩注意到，便不着痕迹地将腌脆瓜推到他面前。
  “陆兄，这策论题，若以‘漕运之弊在于吏治不清’破题，是否过于首接，失了含蓄？”一次途中讨论策论写法，林文谦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陆明轩略一沉吟，道：“林兄所虑有理。然策论贵在务实，切中时弊。吏治不清乃漕运积弊之核心，开门见山，首指要害，未必不佳。关键在于后续论证是否扎实，对策是否可行。若一味追求含蓄迂回，恐有隔靴搔痒之嫌。” 他结合自己帮王县令分析卷宗的经验，以及《格致杂谈》中关于漕运的记载，提出几点具体论据。林文谦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露出钦佩之色。
  夜宿荒村野店时，条件简陋。西人挤在一间大通铺上。窗外虫鸣唧唧，屋内油灯如豆。吴桐很快鼾声如雷。林文谦则借着微弱的灯光，还在翻阅着带来的书卷。郑知远似乎有些择席，辗转反侧。
  “郑兄可是不惯这乡野陋室？”陆明轩轻声问。
  郑知远苦笑：“让陆兄见笑了。确是有些…不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也是一种历练。” 他顿了顿，看着陆明轩平静的面容，好奇地问，“陆兄似乎安之若素？”
  陆明轩微微一笑：“生于农家，泥土为伴，星月为灯，皆是寻常。书院求学，清苦为伴亦是本分。心若安定，陋室何妨？” 平淡的话语，却透着一股坚韧的力量。郑知远闻言，若有所思，浮躁的心绪竟也渐渐平复下来。
  旅途并非一帆风顺。行至一处山路，突遇暴雨。官道泥泞不堪，骡车深陷泥坑。众人只得下车，冒雨推车。雨水冰冷，泥浆飞溅，郑知远昂贵的绸衫瞬间污浊不堪，他眉头紧锁，却咬着牙没有抱怨。吴桐累得气喘吁吁。林文谦力气小，却也在奋力推着车轮。陆明轩则和车夫一起，在最吃力的车辕处发力，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流淌，眼神却依旧沉静专注。最终，在众人合力下，骡车脱困。虽然狼狈不堪，但彼此间那点因出身带来的隔阂，仿佛也被这场雨冲刷掉不少。
  又一日，在一处繁华的渡口等待过江时，遭遇几个地痞无赖，见他们几个学子打扮，言语轻佻，意欲讹诈。郑知远试图以理服人，对方却愈发嚣张。吴桐吓得脸色发白。林文谦握紧了拳头，却有些不知所措。
  陆明轩上前一步，挡在同伴身前。他并未动怒，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无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等乃赴白鹿书院肄业学子，身负功名。尔等在此滋扰，阻我行程，按《大胤律》，轻则杖责，重则枷号示众。前方渡口便有巡检司，尔等若不信，可随我去分说明白？”
  他语气平淡，却句句点明身份、点出律法、点破对方软肋（怕见官）。同时，他挺拔的身姿和沉静中隐含的锋芒，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几个无赖被他目光一扫，又听到“白鹿书院”、“功名”、“巡检司”等字眼，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互相使了个眼色，悻悻地骂咧着散开了。
  郑知远松了口气，看向陆明轩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吴桐拍着胸口连呼“陆兄威武”。林文谦则低声感叹：“陆兄临危不乱，以势慑人，非我所能及。”
  一路行来，风尘仆仆。他们看过江河奔涌的壮阔，也见识了渡口市井的喧嚣；经历过山雨欲来的压抑，也沐浴过晨光破晓的辉煌。陆明轩默默地观察着，学习着。他观察郑知远待人接物的分寸感，观察吴桐与人打交道的圆融，也感受着林文谦那份在困窘中依旧保持的自尊与坚持。他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个时代地域的差异，民生的多艰（途中见过因水灾流离的难民），以及底层胥吏的盘剥嘴脸（在驿站被多收“茶水钱”）。
  他胸中那点因“神童”、“榜首”而生的些许自得，在这漫长的旅途中，被现实的风霜一点点打磨掉，沉淀为更深厚的沉稳与清醒。他知道，白鹿书院不是终点，而是更高、更险峻的起点。在那里，他面临的将不仅仅是浩瀚的典籍和严苛的院规，更有来自天下英才的竞争，来自世家门第的审视，以及那隐藏在象牙塔深处的、与朝堂息息相关的暗流涌动。
  骡车继续前行，离白鹿书院所在的江州越来越近。陆明轩握着胸前那枚被体温焐热的玉牌，眼神愈发深邃坚定。远行的意义，不仅在于抵达，更在于这一路风霜的淬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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