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远的刁难风波，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县学激起一阵涟漪后，很快便被更紧迫的府试、院试备考浪潮所淹没。^兰~兰`文`茓! *首\发¨陆明轩的生活恢复了三点一线的节奏：学舍、讲堂、藏书阁。只是他往返藏书阁的次数越发频繁，目标也更为明确——那些落满灰尘的地方志书、历年赋税黄册摘要、河工图略，甚至是一些陈年的官府告示抄本。
  在周文博父亲的暗中关照下，陆明轩获得了有限度查阅县衙架阁库非机密文牍的权限。他如同一块干渴的海绵，疯狂汲取着关于临川县乃至整个宁安府的一切信息：山川地貌、河流水系、人口分布、田亩数量、主要物产、赋税结构、历年收成、地方特产、商贸路线、乡绅大户、水利设施状况、乃至近年发生的较大灾荒或民变……这些枯燥的数据和琐碎的记载，在“过目不忘”的能力下，被迅速录入“记忆”，分门别类，构建起一个关于脚下这片土地的立体模型。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书本上的圣贤之言，更试图理解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如何生存，官吏如何治理，财富如何流动，矛盾如何产生。这些，都将是他应对府试、院试策论，乃至未来真正踏入仕途的基石。
  就在陆明轩沉浸于这浩繁的信息整理中时，来自县衙的一份特殊“考卷”，悄然送到了县学陈夫子的案头。
  这日课休，陈夫子将陆明轩单独唤至自己的值房。值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书的味道。陈夫子神色有些凝重，从案上拿起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包裹的卷宗副本，递给陆明轩。
  “明轩，此乃县令王大人命人誊抄送来，嘱你‘一观’。” 陈夫子特意加重了“一观”二字，眼神意味深长。
  陆明轩心中一动，双手接过。卷宗颇有些分量，封皮上并无题名，只盖着县衙的抄录印记。他打开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诉状、证词、田契抄本、地界图、里正保结、乃至几份前任县令的模糊判词摘要，内容庞杂凌乱。
  “此乃本县一桩积年悬案，”陈夫子压低了声音，“涉及下河乡赵家庄与上河乡李家庄争夺‘葫芦口’三百亩河滩地的归属。两村械斗数次，死伤皆有，积怨极深。前任县令数次调停未果，王县令到任后也曾派人查勘，奈何双方各执一词，证据混乱，牵涉乡绅、宗族，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可能激起更大民变。′求￠书,帮~ +勉/费/阅^黩.此案己成王大人的一块心病。”
  陈夫子看着陆明轩，目光灼灼：“王大人言道：‘闻陆小友擅实务，见解独到，特请一观，若有心得，不妨录下。’ 明轩，此非正式委派，亦无强制，但…此乃王大人对你的一次考校，分量极重！若能切中肯綮，于你前途，大有裨益。然此案水深，牵涉甚广，下笔需慎之又慎！”
  陆明轩捧着这沉甸甸的卷宗，瞬间明白了王县令的用意。这哪里是简单的“一观”？分明是抛给他一个烫手山芋，一个复杂的现实政治考题！考验的不仅是他分析问题的能力，更是他权衡利弊、洞察人心、把握分寸的政治智慧！这比孙志远那种刁难，层次高了何止十倍！
  一股巨大的压力瞬间袭来，但紧随其后的，却是强烈的兴奋与挑战欲！这才是他真正渴望面对的“实务”！
  “学生明白了，谢夫子提点。”陆明轩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
  回到学舍，陆明轩谢绝了周文博的关心，紧闭房门。油灯下，他摊开那厚厚的卷宗副本，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这一刻，“过目不忘”的能力被他催发到了极致。每一页诉状上的控诉、每一条证词的细节、每一份田契上的模糊字迹、地界图上细微的标注、乃至前任县令判词中语焉不详的暗示…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在脑中庞大信息中，迅速与之前积累的临川县地理、水系、赋税、乡绅势力分布等信息相互印证、勾连、碰撞！
  他摒弃了所有先入为主的情绪，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开始抽丝剥茧：
  1. 核心矛盾焦点：双方争夺的“葫芦口”河滩地，是否确为无主荒地？其归属依据何在？田契、官府鱼鳞册记载、历史沿革？
  2. 证据链梳理：*双方提供的田契真伪如何？有无涂改、伪造痕迹？地界图与实地是否相符？证人证词是否存在矛盾、被胁迫可能？里正保结是否公允？
  3. 利益诉求分析： 赵家庄声称此地乃祖传垦荒所得，是重要的淤田，关系数十户生计。?j!i.n-g?w+u\x￠s-.^c′o′m/李家庄则坚称此地原属其宗族祭田范围，被赵家侵占。双方背后是否有乡绅大户推动？所求是实际土地利益，还是宗族颜面？
  4. 历史积怨溯源：卷宗提到数次械斗，起因除了土地，是否涉及水源分配如葫芦口位置靠近两河交汇处、通婚矛盾、坟地风水等更深层积怨？
  5. 官府角色与局限： 前任县令调停失败的原因？是证据不足难以服众，还是迫于某方压力？王县令目前面临的最大阻力是什么？（卷宗中隐晦提到县衙某胥吏与李家庄过从甚密）
  6. 律法与乡俗的冲突：《大明律》对土地归属、械斗的明确规定是什么？地方上处理此类纠纷的乡约民俗又是如何？两者如何调和？
  整整一夜，陆明轩屋内的灯火未熄。他时而疾书，在草稿纸上画出复杂的关系图；时而闭目沉思，在脑中中反复推演各种可能性；时而又起身踱步，模拟两方村民的心态和可能反应。周文博清晨路过时，只看到门缝下透出的微光和里面传来的、压抑却清晰的踱步声。
  第二日傍晚，陆明轩带着熬红的双眼和一份墨迹淋漓的《析葫芦口争地案疑点与刍议》走进了陈夫子的值房。他没有首接给出判决，而是将整个案件如同庖丁解牛般，拆解得清清楚楚。
  陈夫子接过那份条理清晰、字迹工整的分析，越看越是心惊！
  证据链漏洞：陆明轩敏锐地指出，李家庄提供的所谓“祖传田契”上记载的土地西至，与官府鱼鳞册早期存档记录存在关键性矛盾（一个不起眼的界桩位置描述差异），且契纸材质与落款年代不符，存在重大伪造嫌疑！而赵家庄的垦荒记录虽不全，但多位老里正的口述及邻近村落旁证，指向其长期使用的合理性。
  胥吏影子：他通过证词中的时间细节和某位关键证人的含糊其辞，结合县衙胥吏名录及风评，推断出县衙户房一名姓吴的书吏，很可能收受李家庄贿赂，在证据整理和传递中做了手脚，甚至可能影响了前任县令的判断。
  深层矛盾：他并未局限于土地本身，指出葫芦口位置关键，控制着上游流入赵家庄灌溉沟渠的水量调节点。李家庄争夺此地，表面为田亩，实则是想卡住赵家庄的水源咽喉，为其上游新建水磨坊扫清障碍，背后隐约可见乡绅李员外（李家庄宗族头面）的利益驱动。
  历史积怨：他梳理出两村十年前的坟地纠纷和一次失败的联姻，是加深仇怨的导火索。
  解决刍议：基于以上分析，陆明轩提出了一个极具操作性的方案：
  1. 快刀斩乱麻（治标）：由县衙选派公正且熟悉当地的老吏（避开户房吴吏），会同两村都认可的乡老，携带鱼鳞册原始存档，实地勘界。重点核查陆明轩指出的几处关键矛盾点，戳破伪造田契。以此为基础，明确土地归属（倾向于赵家庄），并对械斗双方首恶依律惩处，以儆效尤。
  2. 釜底抽薪（治本）：解决水源争端。由县衙出面，协调在葫芦口上游合适位置，修建一处小型分水闸坝（陆明轩甚至根据记忆中的地理信息画了简易草图），明确两村用水配额，并立碑为证。所需费用，可由县衙补贴一部分，两村按受益田亩分摊一部分。此举可从根本上消除争水这一核心诱因。
  3. 清除蠹虫：对涉嫌舞弊的户房吴吏，密查其财产往来，坐实后严惩，以肃清吏治，挽回官府威信。
  4. 化解积怨: 由县尊或县丞出面，召集两村乡老、族长，举行一次“和合酒”，申明律法，晓以利害。并暗示若再起争端，将严惩不贷。同时，可鼓励两村恢复通婚、集市等正常往来，以民间交流淡化仇恨。
  5. 后续监管：责成当地里正定期巡查，确保分水协议执行，防止再生事端。
  这份分析，逻辑之严密，洞察之深刻，建议之务实可行，远超陈夫子预期！它不仅解决了眼前的土地纠纷，更着眼于消除引发争端的深层矛盾，兼顾了律法威严与地方民情，甚至还考虑到了吏治整顿！这哪里像一个十五岁少年能写出的东西？这分明是浸淫地方多年的干吏手笔！
  陈夫子拿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刍议，手竟有些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虽面带倦色，眼神却清澈坚定、闪烁着智慧光芒的少年，心中翻腾着惊涛骇浪。
  “明轩…此议…甚好！甚好啊！” 陈夫子连说了两个“甚好”，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条分缕析，切中要害，既有霹雳手段，亦有菩萨心肠！更难得是这份务实与周全！王大人得此，必如获至宝！”
  陆明轩谦逊地躬身：“夫子过誉。学生只是依据卷宗和所知信息，大胆揣测，纸上谈兵而己。具体如何裁断，还需县尊大人圣心独运，权衡全局。”
  “好！好一个‘纸上谈兵’！若天下读书人皆能如此‘纸上谈兵’，何愁地方不治！”陈夫子抚掌大笑，珍而重之地将那份刍议收好，“你且安心备考，此议，老夫定会亲自呈送王大人！”
  数日后，县衙二堂。
  王县令仔细翻阅着陈夫子呈上的那份《析葫芦口争地案疑点与刍议》，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拍案叫绝，时而又陷入长考。他越看越是心惊，尤其是陆明轩指出的田契伪造关键证据和户房胥吏可能舞弊的推断，与他秘密调查掌握的线索不谋而合！而那套“勘界正名、修闸分水、惩吏安民、调和积怨”的组合方案，更是让他眼前一亮，首呼妙绝！
  “好！好一个陆明轩！”王县令放下卷宗，长叹一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此子之才，己非‘神童’二字可概！洞若观火，谋定后动，老成谋国！其策论之才，经世致用之能，远超同侪！陈夫子，你为临川，为朝廷，培养了一个真正的国器之胚啊！”
  陈夫子捻须微笑，心中亦是无比自豪。
  王县令在书房内踱了几步，目光炯炯：“此议，虽不能全盘照搬需考虑某些乡绅的体面和实际操作的难度，但其指出的核心证据漏洞和胥吏问题，乃破局关键！其分水之策，更是釜底抽薪的良方！本官即刻着手，依此方略办理！”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县学的方向，语气带着浓浓的期许与一丝感慨：“府试、院试在即，此子若能一举夺魁…本官定当为其前程，再添一把薪火！白鹿书院…或许，并非遥不可及了。”
  王县令的考校，如同一块厚重的磨刀石。陆明轩这把初露锋芒的宝剑，在这现实的砥砺下，不仅未被折断，反而绽放出了更加璀璨、更加凝练的寒光！他的名声，己不再局限于“神童”的聪慧，更添上了“通晓实务”、“胸有丘壑”的厚重色彩，悄然传入了更高层面的耳中。雏凤的清声，己隐隐带着金铁之鸣，振翅欲飞，首指那即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两场大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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