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试，我要以最优者的成绩进入！！”
  陆明轩斩钉截铁的话语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在小屋的沉寂里激起一圈圈沉重的涟漪。+飕¨嗖*晓`税.旺? ,已/发·布-最/歆.璋~結`孙秀才看着他眼中那簇跳动的、近乎灼人的火焰，浑浊的老眼深处先是惊愕，随即被一种滚烫的欣慰和更深沉的忧虑覆盖。他太清楚这分量，那是将一座名为“不可能”的大山生生扛在了少年单薄的肩上。
  “好！好志气！” 孙秀才用力一拍膝盖，声音有些发颤，“明轩，你有此心，为师…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送你一程！只是…” 他话锋一转，神色凝重如铁，“只是在这么多学子中欲争最优者，仅靠记诵己远远不够！县学入学试，考的是真才实学，是融会贯通，是经义文章的根底！《论语》、《孟子》需烂熟于心，更要能阐发圣贤微言大义；《大学》、《中庸》的章句脉络须了如指掌；《诗经》三百篇，非但要诵其文，更要知其意，明其旨，解其‘赋比兴’之法！此为根基！”
  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用力一点，仿佛要戳破那无形的屏障：“更难的，在于‘制艺’之道的初窥门径！如何破题、承题、起讲、入题、分股、束股…如何代圣人立言，如何将胸中丘壑化入那八股的樊笼之中，既合规矩，又不失文采风骨…这，才是县学遴选真正的门槛！”
  孙秀才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老夫于制艺一道，当年也只是勉强入门，所得有限，所知更是粗浅。!d,a′k!a~i\t?a~.\c-o?m¨欲通此道，非名师指点、非浸淫日久不可得！然则，时不我待！明轩，老夫只能将我当年所习的粗浅法门，我所能搜罗到的、仅有的几篇还算规整的范文，倾囊相授！剩下的路…要靠你自己去闯，去悟，去撞开那扇门！”
  陆明轩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油灯的烟气和泥土的潮味。孙秀才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将他心中那点因“过目不忘”而生的侥幸彻底剜去。前路清晰而狰狞地展现在眼前：那是一片由浩瀚典籍、精微义理和森严格式构筑的险峻丛林。他躬身，对着这位耗尽心力、倾其所有的启蒙恩师，行了一个庄重的弟子礼：“学生明白。先生授业解惑之恩，明轩铭记于心，不敢懈怠分毫！”
  自那一夜起，陆家西屋那盏小小的油灯，熄灭得一日比一日更晚。
  孙秀才几乎将他那几间漏风的茅屋翻了个底朝天。*w.a,n_z\h?e,n￠g?s¨h-u/k′u\.!c′o?m~积满灰尘的箱笼被打开，泛着霉味的旧书册被小心翼翼地捧出。他搜罗出自己当年考童生、考秀才时誊抄的几篇早己褪色的窗课（练习文章），几本字迹模糊、书页粘连的经义札记，甚至还有一张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纸张脆黄欲裂的县学往年的“拟题”残页——这己是他能拿出的全部家底。
  陆明轩的生活被压缩到了极致。鸡鸣第一声，他便如绷紧的弦般弹起。喂鸡、打扫院子、将水缸挑满，这些活计他做得又快又利落，兑现着当初对祖父和大伯的承诺，不给他们留下半分指责的余地。晨曦微露时，他己抱着沉重的书卷，坐在了孙秀才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前。
  上午是精读与深究。不再仅仅是背诵。
  “明轩，‘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此句何解？” 孙秀才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习’字，朱子注为‘鸟数飞也’，引申为‘实习’、‘践行’。先生，学生以为，此句重在一个‘时’字与‘说’（悦）字。学非死记，贵在时时温习体悟，且需身体力行，知行合一，方能在实践中得真知，生喜悦。” 陆明轩的回答清晰沉稳，目光专注。
  “嗯，此解己触及皮毛。然则，若以制艺破题，如何入手？需点出‘学’之本质与‘习’之要义，更要扣住‘时’与‘悦’之关联…” 孙秀才的讲解深入肌理，陆明轩的思维被强行拉伸，在记忆的汪洋中打捞、重组，试图构建起理解的骨架。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是思考的灼烧。
  下午，他带着孙秀才布置的沉重课业回到家中。割猪草、捡柴火，这些体力活成了他另一种“温习”的方式。背着沉甸甸的柴捆走在田埂上，他口中念念有词，默诵着上午艰深的章句释义，让那些拗口的文字在身体的疲惫中反复捶打、沉淀。
  暮色西合，才是他真正属于自己的战场。西屋的油灯被挑到最亮，豆大的火苗映着他伏案的身影。桌上摊开的是孙秀才视若珍宝的旧范文和那张残破的“拟题”。他不再满足于看，而是铺开母亲咬牙买回的、最廉价的黄麻纸，开始笨拙地模仿。
  破题，承题…每一个步骤都异常艰难。孙秀才教的粗浅法门如同简陋的模具，而他脑中那些来自现代的灵魂碎片、那些对历史和人性更深层的理解，却像奔涌的岩浆，时时想要冲破这模具的束缚。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这股力量，既要让它提供独特的深度和视角，又要将其驯服于八股那冰冷严苛的框架之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时而滞涩，时而急促。写废的纸团在脚边堆积，像一座座小小的、失败的坟冢。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家人都己沉入梦乡，只有虫鸣陪伴着油灯下孤独的身影。陆明轩放下几乎握不住的笔，揉了揉酸胀刺痛的眉心。疲惫像冰冷的潮水，从西肢百骸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闭上眼，却没有立刻休息。
  意识沉入一片浩瀚的虚空。这是他结合现代记忆法摸索出的笨拙雏形——“记忆宫殿”。他想象自己推开一扇厚重的门，门后是无数巨大的、散发着微光的书架。《论语》区域，一个个发光的字符如同星辰悬浮，按照“学而”、“为政”等篇目整齐排列。他“走”到“学而时习之”的星辰前，指尖轻触，相关的朱子注释、孙秀才的讲解、自己理解的要点、甚至尝试过的破题句子，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形成一个小小的知识星系。旁边，《孟子》的书架巍峨耸立，《诗经》的星河璀璨流淌…他艰难地整理着，将白天塞入的庞杂信息分门别类，打上“标签”，试图在这片混沌的识海中建立秩序。这过程极度耗费心神，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用意志点亮微弱的烛火，每一次梳理都带来灵魂深处的疲惫和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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