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作者:范克明    更新:2021-11-29 08:22
  就说喧嚷一时的所谓“孙立人兵变”吧,那其实也是很大的冤枉。大家都知道,孙是国民党一员老资格的将领,早在抗日战争时期,他就远征缅甸,在滇缅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有“东方的隆美尔”之称。在解放战争后期,他在台湾负责训练新兵,是个有才干而又讲究实际的西方式军事领袖,因为当时美军顾问团长蔡斯对他很感兴趣,二人许多主张不谋而合,而这些都是蒋氏父子所不能接受的,认为孙乃“假外人以自重”,颇感不快;加之,孙与蒋的一些嫡系将领不和,甚至对蒋经国的一些干预也有微词,终于犯了“众怒”,因而以所谓“失察”和有“兵谏”之嫌(引者按:这是不确的。据美联社前不久报道,台立委董正之1日致函行政院,要求解除对张学良、孙立人两将军长达数十年的软禁。这则电讯还说,“张学良已有90高龄〔国外持张氏生于1898年一说的人不少,实际是生于1901年——引者〕。1936年,他在西安扣押了蒋介石后不久被国民党逮捕。1949年,国民党战败逃向台湾时,也把张带去。从此以后,他一直被软禁在台北郊区的寓所里。孙立人,88岁。他是因政府指控他策划推翻蒋介石的政变而在1955年被捕。他一直被软禁在台中。孙立人上周在接受《自立晚报》记者采访时否认他曾策划过政变。在33年里,这是孙第一次接受记者采访。”上述附注写后不多久,孙立人结束软禁,恢复自由的消息见报,这是可喜而又可悲的,因为孙先生毕竟垂垂老矣),而加以逮捕,打入冷宫,那手法,跟当年对待张学良的做法何其相似乃尔,甚至连见诸文字的命令,也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如说什么“以孙立人久历戎行,曾在对日抗战期间作战立功,且于案发之后,即能一再肫切陈述,自认咎责,深切痛悔,既经令准免去总统府参军长职务,特准予自新,毋庸另行议处,由国防部随时察考,以观后效。”⒄
  这一套人们早就领教过了,当年蒋介石对张学良实施的那个连环计,又和盘托出了。对张的发落是交军委会“严加管束”,近二十年后的孙则由国防部“随时考察”,用词稍有差别,实质完全相同,这也正象江南在论述这一问题时所指出的:“孙如真的图谋不规,罪证累累,交军法议处,大公无私,任何人,服与不服,亦将向法律低头。但蒋先生故意师法前人,交叉运用恩威并施的游戏,即西方所谓棍子萝卜的技巧,先予打击,再故示宽容,让受害人感恩不已。蒋‘明令’‘毋庸议处’的理由,是因为(1)孙抗战期间,作战有功。(2)坦白陈述。(3)深切痛悔。等于说,孙固有罪,其罪可诛,朕宅心仁厚,不咎既往。”真个是整人有术,用心良苦!⒅
  据了解,那次在法庭宣布判决书和特赦令后,因恐张学良再讲出对蒋不利的话,所以不让他申辩,当即宣布退庭。但就在人去厅空、偌大厅堂只剩下张学良和少数人员时,故意晚走的李烈钧,竟缓步“步下审判席,拍着张的肩膀说:‘老帅有虎子,敌夷不足畏!’”⒆这个情况,在李、鹿的回忆录中都没有提到,是否完全属实,不可考。但据鹿钟麟谈,“李烈钧以张学良在法庭上神色自若,直言不讳,侃侃而谈,私下曾向人称道:‘不愧为张作霖之子。’”⒇这倒是真实可信的;同时也说明,上述关于李烈钧在大家离座退场之际,特地下来与张学良寒暄,并表达他对张的敬佩之意,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不管怎么说,在那样的政治环境中,作为审判长和国民党高级官员的李烈钧,能有这样的风骨和赞誉,确也是颇不简单的。
  鹿钟麟在晚年所写的回忆录中,也谴责蒋介石背信弃义、生杀予夺、为所欲为的行为,他指出:“所谓高等军法会审只不过是蒋介石所玩弄的一套把戏,立法毁法,在其一人。”李烈钧后来谈到这次审判,也认为“那简直是演戏,我不过是奉命扮演这幕戏的主角而已。”(21)言下不胜感慨系之。
  在那时,同情张学良,认为对他应当从轻发落,更不该判刑的人,当然小仅是鹿、李,应该说为数不少,甚至就连与蒋关系密切的宋氏兄妹等,也感到这么对待张学良显然太过份了〔在军法审判后,二宋与端纳曾去找蒋,闻听要继续扣张后,宋子文怒斥蒋介石,曾用英语说:“这个流氓,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晏道刚有关回忆资料)〕。赵云声对于在西安曾拍着胸脯为张学良的安全作担保的那三个人——宋子文、宋美龄以及端纳,在乍听到这个所谓“特赦令”之后,哭笑不得,甚至惴惴不安的表现,以及张学良的愤怒,也有生动的描述,他写道:
  宋公馆灯火辉煌,可是张学良坐在那里,却只觉得周围一团漆黑。宋子文和宋美龄兄妹默默地陪他坐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光,张学良只是呆呆地盯视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几个小时竟一语不发!
  这幅油画叫《最后的晚餐》,是达·芬奇的代表作,画面的内容是:当耶稣和十二个门徒在一起进晚餐的时候,耶稣突然对门徒们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人要出卖我!”这句话刚说完,立即引起十二个门徒的惊讶。这幅油画,就是抓住这一刹那,画出了每个人各自不同的表情,从中可明显地看出每个人物的年龄、性格以及他们各自同耶稣的关系等等。
  宋子文非常清楚张学良盯视这幅油画的含义,这是张学良在无声地责备,但他这位保证人却无可奈何……
  作为基督教徒的宋美龄,当然也明了张学良盯视这幅画的弦外之音。但她低头坐在那里,装聋作哑,佯作不懂。因为天底下,大约唯有她最知道蒋介石背信弃义的真谛……
  “汉卿!”过了许久,宋子文终于打破沉寂,开口了,“你不要过于气愤,你这样冷冷地一言不发,真让人害怕!
  汉卿,随便说点什么吧?”
  张学良抬了抬眼皮,依旧一语不发。
  灯全部开亮了,豪华的客厅如同白昼。侍役蹑手蹑脚地进来,悄声地对宋子文说:“该用晚餐了!”
  宋子文挥了挥手:“让他们再等一下。”
  “不!”张学良开口了:“你们去吃吧!”
  “那你呢?”宋子文问。
  张学良惨笑了一下:“我不想吃这最后的晚餐!”
  一句话,重又使气氛陷入了难堪的沉寂。宋子文显得很尴尬,他进退维谷,正不知再讲些什么的时候,端纳推门进来了。他高大的身躯,蹚着沉重的脚步,厚厚的地毯都发出了吱吱的响声。
  张学良望了一眼,说:
  “又一个来参加最后的晚餐的!”
  “不。”端纳一时没有听出张学良的弦外之音,而是激动地说,“汉卿,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张学良忽地站起来,发出了一阵狂笑,声震屋瓦,惨厉袭人!他收住笑声,用那双可怕的目光扫视着这三位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保证人:
  “你们都走吧,让我一个人来独用这最后的晚餐!”
  张学良一边说着,一边在大厅里踱了几步,然后停止在那幅油画跟前,他象读戏剧台词似的拉着长声念道:
  “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出卖了我啊——?”声音在客厅里回荡着,让人毛骨悚然。
  “汉卿,我跟你说!”端纳上前欲解释。
  张学良一把甩开了他,横眉冷对地:
  “你在西安说得还少吗?我让你们平安回来,可你们都自食诺言,到底还是把我扣留了!”
  端纳象被霜打了一样,退后一步,摊开双手:“汉卿,我实在对不起你!”这时,他把目光转向宋美龄,摇着头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蒋先生会是这样一个人!……我悔恨哪,悔恨自己看错了人!”
  “不,端纳,该悔恨的应该是我张学良。”张学良冷静了下来,他走到酒柜旁,倒了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我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因为我一直在同一个不懂信义的人在讲究信义!”
  张学良把酒杯一放,踱到端纳面前:
  “你如果真的回国,请告诉海外朋友们,我张学良的军政生涯结束了,可是我是高兴的,因为由于我们的兵谏,他终于答应停止内战,答应团结抗日了!对此,我至死无悔!但假若他连这个也再食言的话,那他……
  张学良讲到这突然一停,然后睚眦俱裂的往酒柜上奋力一击!柜子上的白兰地酒连同一套漂亮的酒具震撼得哗啦啦地一阵颤响……
  宋美龄惊惧地扬起头来,她一脸惊恐。(22)
  这些描述,不一定全是事实,但作者根据翔实的史料,以一幅名画为契机,对张学良怒斥蒋介石及南京送蒋前几位保证人的情景,精心地用词遣字,作了深刻的入木三分的描绘,使我们对当时南京的复杂的内幕以及张将军此时此刻的痛苦与悔恨的心情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难道是张学良错了吗?不,他没有错,他不仅无罪,还是个立了大功的人,周恩来早就称赞他为千古功臣,也有人赞美他为民族英雄,可国民党当局硬说他有罪,审判之不足,复判以徒刑,后虽明令特赦,一句“严加管束”,又将特赦推翻,成为无期徒刑,真乃生杀予夺之权,系于一人之口。公理何在,正义何存?在几年后又发生的皖南事变(23)时,周恩来针对国民党蒋介石的阴谋袭击,在《新华日报》上曾作了“江南一叶,千古奇冤,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题词,如今将它用在这场颠倒是非的审判上,不是也很适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