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家的土坯房在屯子最西头，房檐下总挂着一串晒干的艾蒿，风一吹，沙沙地响。¨兰`兰·蚊\血￠ ¨醉.芯!漳\洁?埂-新*筷*我们这帮孩子总爱凑在他家院墙外探头探脑，不为别的，就想瞅瞅那把藏在他床下的大刀。
  那刀我只见过一回。那年夏天暴雨冲垮了六爷家的后墙，大人们忙着帮他修补，我和二柱子趁机溜进里屋。床底下黑黢黢的，靠墙立着个红绸布裹着的长条物件，看着沉甸甸的。二柱子胆大，伸手拽了一把，红绸布滑落，露出里面的刀——足有三尺长，刀身锈得发黑，像裹着层老泥，刀柄缠着的布条磨得发亮，末端还拴着个铜环，锈得跟石头似的。
  “这就是砍鬼子的刀？”二柱子刚要伸手摸，就被闯进来的六爷喝住了。他拄着拐杖，脸色沉得像要下雨，一把将刀抱起来塞进床底，红绸布都没顾上裹。那天他没骂我们，就是坐在门槛上抽了半天旱烟，烟袋锅子“吧嗒”响，烟圈一圈圈飘向天上的乌云。
  后来听我爷说，六爷年轻时是抗联的，那把刀跟着他杀过七个鬼子。·求^书?帮* ~埂*辛′罪￠哙′
  六爷是二十岁那年跟队伍走的。那会儿屯子里来了个穿灰布军装的，说要去打鬼子，六爷揣了个窝头就跟走了，临走前从家里灶房抄走了那把劈柴刀——是他爹年轻时请老铁匠打的，刀身厚实，砍树都不带卷刃的。
  队伍在老林子里打游击，缺枪少弹，这把刀就成了六爷的宝贝。他跟着老兵学劈刀，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砍得胳膊肿成馒头也不歇着。有回伏击鬼子运输队，他一刀劈断了一个鬼子的步枪，再顺势一抹，那鬼子捂着脖子就倒了。从那以后，他得了个外号——“一刀刘”。
  最险的是在鹰嘴崖那场血战。我爷说，那回六爷他们被两百多个鬼子堵在崖上，子弹打光了，就举着大刀冲。六爷冲在最前面，左胳膊被刺刀划开个大口子，血顺着胳膊流到刀柄上，把布条都浸透了，他愣是没哼一声，一刀劈死了那个捅他的鬼子。
  “最后就剩下六爷和三个弟兄了。”我爷抽着烟，声音低下来，“鬼子也被砍怕了，扎堆往后退。+欣!丸`夲*榊￠栈? +追*嶵~新^蟑~洁`六爷喊着冲啊，带头扑上去，他最后记得的，是把刀砍进一个鬼子的脖子里，那鬼子穿着厚棉衣，刀嵌在骨头里拔不出来，然后后脑勺被枪托砸了一下，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六爷醒过来，天己经黑了，雨下得跟瓢泼似的。他躺在死人堆里，肚子上被捅了三个窟窿，血把身下的土都泡软了。他想爬，可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刚抬起头，就看见那把刀还插在鬼子脖子里，刀柄上的铜环在雨里晃。
  “他说那时候脑子跟装了浆糊似的，就想着把刀拔出来。”我爷说，“可手刚碰到刀柄，就晕过去了。”
  是个打猎的老汉救了他。老汉在崖下捡山货，听见哼哼声，扒开死人堆才发现还有口气的六爷，用扁担把他挑回了家。屯里的老郎中来看了，首摇头：“肚子上的窟窿能缝，这血亏得太狠，能不能活看天意。”
  六爷躺了三个月，中间昏过去好几回，全靠老汉每天给他灌草药汤吊着命。等他能下地了，第一件事就是拄着拐杖回鹰嘴崖。战场早就被雨水冲干净了，只有些破烂军装和骨头渣子。他在崖边找了三天，才在一堆乱石缝里看见那把刀——还插在半截颈椎骨里，刀身的锈更厚了，红绸布裹着的刀柄被雨水泡得发胀。
  他把刀拔出来，连带着那截骨头一起带回了老汉家，用开水煮了三遍，才把骨头渣子弄干净。从那以后，这刀就没离过他身。
  六爷回屯子是抗战胜利后，一条腿落了残疾，左手也攥不紧东西，再也举不动大刀了。他把刀藏在床底，红绸布一年换一次，却再也没出鞘过。
  屯子里的人都说这刀有煞气。有回西头的二婶子说家里闹黄鼠狼，夜夜听见鸡窝有动静，鸡都吓死了两只。六爷沉默半天，把刀解下来，用红绸布裹着递给她：“放堂屋桌上，三天后送回来。”
  二婶子刚把刀带回家，当天夜里就没了动静。三天后送刀回来，她说半夜看见个黄影子从窗户窜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还有回邻村的孩子中了邪，胡言乱语的，请来的郎中都没办法。孩子爹跑来找六爷，“噗通”跪下了。六爷叹口气，把刀给他带去。那孩子见了刀，立马吓得大哭，哭完就好了，跟没事人似的。
  “不是刀有煞气，”有回我问六爷，他正坐在门槛上擦刀，用块破布一点点蹭着锈迹，“是那些个不干净的东西，怕这刀上的血气。”他指了指刀身，“这上面沾的，是咱中国人的血，也是鬼子的血，邪祟见了，哪敢靠前？”
  后来六爷老了，走不动路了，就总坐在床上，把刀抱在怀里，用没力气的手摸着刀柄上的布条。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能看见刀身上的锈迹里，藏着点点暗红，像没干的血。
  他走的那天，让儿子把刀擦干净，红绸布裹好，放在他枕头边。送葬的时候，那把刀就跟他一起埋进了土里。
  我爷说，六爷这一辈子，就认这把刀。刀在，他的魂就在；刀埋了，他是想陪着那些没回来的弟兄们，接着在地下守着这片林子。
  现在屯子里的孩子，没人见过那把刀了。但老人们讲起六爷和他的大刀，眼里总闪着光。他们说，那刀上的锈，是血化成的；那刀柄上的布条，缠着的是骨气。只要记着这把刀，就没人敢忘了当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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