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于晴    更新:2021-11-29 07:47
  天朝历史悠久,物产富饶,人民安康,男俊女美,各方小国不敢觊觎,每年都拼命将贡品送入皇宫里。人人都以为,只要天朝存在,世间就会风调雨顺,人民就会安居乐业。
  哪知,皇宫里的皇帝忽然驾崩,四岁幼儿在雍亲王与恭亲王的辅政下,改其年号为"康宁",自此登上皇位。
  说是二位皇叔辅政,其实大部分政权都由雍亲王紧抓着,这一抓就抓了七年;而恭亲王虽时常入宫听政,但并不热衷于权势,是以跟雍亲王并无冲突。
  转眼间,小皇帝已经十一岁了,明年就是小皇上大婚日,而后将是一连串充盈后宫的动作。
  至此,宫里人和朝官都在密切注视着雍亲王的下一步动作。
  大婚即表示圣上成人,既是成人,就该亲掌政权,这是宫里人和朝官的默契。
  恭亲王已将他那小部分的政权逐一还给了小皇上。
  但已受封为摄政王的雍亲王依旧留宿太后的寝宫,就是不还政权。
  宫里人和朝官也只能当睁眼瞎子,敢怒不敢言。
  宫里人有此心照不宣的丑闻,民间也有一恶闻。
  京师有个鱼肉百姓的恶霸小国舅!
  仗势横行、欺压百姓、强抢民女、为所欲为,一时之间,家中有小孩哭闹不休的,父母只要一句话——
  "坏国舅来啦!"
  保证小娃儿吓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敢作声。
  因此,长达六十年的康宁盛世虽为后代赞扬仿效,但在康宁头几年,宫中、京师的一大丑闻,总是为康宁盛世蒙上一些令人遗憾的阴影。
  "坏国舅来啦!"
  "……"国舅打开折扇,扬了两下,娇贵的手扬酸了,扇子交给青衫丫鬟继续扬。
  "哇——坏国舅的马车来了,快逃!"
  "……"累死三匹马日夜送来的贵妃荔枝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果然是饱满多汁,珍贵异常,令人回味无穷。
  "咚!"
  "……"拂发的动作停住了。
  "咚!"
  "……那是什么声音?"车里俊美的年轻男子淡淡地开口了,其声如珠玉落地,清脆好听。
  青衫丫鬟想了一下:"少爷,肯定是有人拿金子不小心砸到车子了。"
  "拿金子砸车子?谁这么无聊见车就砸?是谁敢比本国舅还财大气粗?"
  "少爷出门坚持用庞府马车,所以……金子都砸在这车上……"
  咚的一声,这次"金子"破窗而入,正好击中他白嫩的额面。
  "少爷!"
  白嫩的面皮抽动着,他拾起那块沾泥的石头打量了半天,慢吞吞道:"金子?嗯?这金子回头送你一篓,今晚你就压着它睡觉,你要是睡得着本少爷明天就奖赏你!"说到最后,他忍不住爆发,怒喝道,"停车!"
  马车一停,红色身影利落跃地。
  天朝人天生丽质,这高瘦的年轻贵族更是其中之最,长发绾起戴冠,上等朱色长袍披垂在地,更衬得貌色三分,肤美白皙,吹弹可破。
  现在,他那白雪般的额面真的破了。
  他用力一抹,指腹果然沾着血。
  白雪丽容扭曲了!他对着街上破口大骂:"哪个王八蛋敢打本国舅,给我出来受死!"
  大街上冷飕飕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见鬼了!有种打他却没种留下!他咬牙切齿,青筋跳动,他就不信连个人都逮不到!于是,他撩袍快步在街上追寻着。
  巷里有娃儿在哭,他头一转,那巷中民房的门立时合上,他深吸一口气,又大步迈前,街道两旁的门板像是鼓声,啪啪啪的,连番合上。
  他凤眼一眯,锁定上个月才来过的"春花秋月酒楼"。酒楼的门扉还开着,二楼的窗子却全都关得密不透风。
  "哼!"
  他正要进酒楼发火,哪知店小二连忙跑出来,不是招呼他,而是在门上贴了一张白纸,便颤抖着跑回去,还不小心拐了一下,差点扑地,还好好心的客人扶住了他。
  酒楼的大门咚的一声合上了。
  东主有丧。
  难以入眼的丑字在那张白纸上。
  放屁!这家酒楼每日络绎不绝,不事先订下绝对进不去,他刚才明明亲眼看见里头人满为患,现在是怎样?以为他瞎了吗?
  细长的双眸半眯,他抿着嘴,头也不回道:"菁菁,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他人缘很差吗?还是今天他看上去太穷酸,店小二认不出他了?
  青衫丫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惊喜道:"少爷,这都是您的威名所致,才会万人空巷啊!"
  "……"就算是有恶霸王之称的庞何,也不由得浑身一颤,缓缓回头望着青衫丫鬟。
  她的表情十分真诚,一点也不像是讽刺,还笑眯眯地回望着他。
  庞何沙哑道:"回去把'万人空巷'四个字写上一百遍,明天少爷亲自检查。"这个丫头是他从哪儿带回家的他也不想理了,在外头教训自家人,丢脸的绝对是主子。他庞何丢不起这个脸!
  庞何的凤目扫过大街,他本以为街上空荡荡的,哪知街头小巷口似乎有人在聚众滋事,只是刚才被大树掩去大半,他一时没看见。
  还有人敢徘徊在大街上?
  他一时好奇,接过菁菁递来的华扇,摇头晃脑地走过去。
  一进巷口,他就发现这些滋事群众是太傅府里的人马。赵太傅的儿子他眼熟得很,他在鱼肉百姓时时常会巧遇这姓赵的,算是同一伙人,只是他格调比较高,根本不把这低格调的赵子明放在眼里。
  庞何的身材本属高瘦,轻轻一踮脚,就能看见里头——
  一、二、三、四、五,五个孩子跪在破席子上,竖着"卖身葬父"的牌子。
  他一惊,退后一步,暗声骂道:"秽气!"转身即走。
  "这大热天的,娇嫩的大姑娘怎么受得了啊?快把银子给大姑娘,这大姑娘我买下了。"赵子明说道。
  "多谢公子……咱们五姐弟愿为公子做牛做马……"
  那娇滴滴的声音听起来又恼又急,像是吃了什么大亏。庞何头也没回,本要撩起袍摆上车,忽地看见菁菁睁着圆圆的大眼望着那些人。
  他用扇柄打了一下菁菁的头泄恨,身后那赵家奴仆的声音传来:"这四个娃儿不必跟来,姑娘来就行了。你这四个弟弟年纪这么小,什么都不能做,带回府全是白养,走走走,你们自己拿着银子回去,从今天开始你们的姐姐就是咱们少爷的人了,去去。"
  "公子,我们姐弟不分开……公子自重公子自重……我们姐弟只卖身,不卖其他啊!"
  "你放开我姐姐!"娃娃们的叫声此起彼落。
  "滚开滚开!只要是咱们少爷想要的人没有要不到的,滚!小娃儿去打听打听,京师里太傅府谁不敬三分?连皇上也要卖几分面子!"
  蓦地,一串铜钱落在大姑娘面前的破席子上。
  正在拉扯的众人一愣,同时往后看去,赵子明脱口:"庞何?"
  庞何笑眯眯的,愉快地用力扇风,扇到他美玉面上的长发飞扬,展露出仙人飘飘的一面。他笑眯了眼,道:"好久不见啊,矮冬瓜。"他走了一步又一步,亲切地停在赵子明面前,半垂目光,彻底让对方矮化。他最喜欢以高度欺人了。
  那双凤眸透着的光彩闪啊闪的,特别冷艳。
  赵子明不自觉地退后一步,红晕爬上脸,结巴道:"我不过比你矮一点点,你、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还要我说吗?"啪的一声,庞何合扇指着那大姑娘,理所当然道,"当然是要买下她啦!"
  "买、买她?你、你买她做什么?"
  "不就跟你打同样的主意?"庞何露出闪闪发亮的白牙笑着,亲昵地拉过那瘦巴巴的大姑娘,不顾她的挣扎,"冬瓜兄想拿她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也要来问我?"
  "她……你……她没你漂亮……你要她……"
  "国舅爷!"太傅府的奴仆大着胆子道,"事有先后顺序,咱们少爷已经买下她了,国舅爷这样强掳民女,要是太傅闹到圣上面前……"
  庞何诧异地盯着那奴仆:"冬瓜兄,你这奴才真厉害,比你还恶毒,哪儿来的?"同样是恶霸王的奴才,他家的菁菁完全不中用,丢脸啊!
  "我、我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
  "那冬瓜兄可会让你老爹到皇上那里诬告我?"
  "不会不会……"
  庞何满意地笑了,指着地上的铜钱道:"这就对啦,我一向不屑于强掳民女,喏,看见了没看见了没?那串铜钱就当是买了他们吧,多不退少不补。"
  "那串铜钱连买口棺木都不够!"那奴仆低声说道。这样一比,他家少爷还有点人性。
  "能不能买棺木关本国舅什么事?最重要的是能将人带回家。记得,冬瓜兄,我是买,不是强掳,如果诬告我,你可就不讲义气了。走了走了……好疼!"低头一看,那大姑娘竟狠狠地咬了他细白的手腕一口,咬得满口都是血。
  "庞、庞何,你的手……"
  庞何心头一怒,用力一击,那大姑娘立时昏倒在他怀里。
  "浑蛋丫头,连我也敢咬!回去看我怎么欺负你!"他狰狞地骂道。
  "坏人!放开我姐姐!放开我姐姐!"四个娃娃抓住他朱色的华袍喊道。
  庞何一脚一个,个个踹飞,然后利落地抱起大姑娘,跃上马车。
  "菁菁上来。"庞何拉上菁菁,头也不回地对车夫喊道,"走了!"
  马车慢慢驶动,经过还呆立着的赵子明时,庞何朝他挥挥手,放声大笑:"冬瓜兄,谢谢割爱啦!"
  赵子明还站在原地傻傻地望着他。
  "这人,原来是个傻呆。"庞何顿觉无趣,伸出右手任由菁菁包扎。
  他看着穿着孝服的大姑娘,喃喃道:"卖身葬父的姑娘是小楚国来的,哪有天朝女子的娇艳,这姓赵的,还真是不挑。"
  "少爷怎么看出她是小楚国来的?"青衫丫鬟问道。她最多只能依美貌程度来判断这姑娘不是天朝人,但要精准地说出是来自哪个国家,天朝里大概也只有少爷有这本事了。
  庞何没答她,瞄了眼拼命追着马车的四个娃娃,忽然间,他发出咯咯的怪笑声。
  "少爷,你一用力笑,血就流得更快了。"
  庞何摆摆手,把那昏迷的大姑娘踢到马车边缘,敞开车门,然后悠闲地盘腿坐下,望着那四个穷追不舍的脏娃娃。
  他嘴巴一张,菁菁立刻喂上剥好的荔枝肉。他边吃边笑:"菁菁啊,我小时候听师父说过一个故事,把饲料吊在马的面前,马儿自然会一直往前跑。"
  "少爷试过吗?"
  "怎么没试过?我一向身体力行。我跟那马儿一起盯着那饲料,想知道那马儿到底能跑多快,结果没看见前头有树,我跟马儿就撞在了树上,回府后躺了一个月。现在,本少爷很想看看,这几匹'小马'能追着这上等饲料跑多远?"他回头吩咐车夫,"直接回庞府。别太快,要保持距离,让他们看得到,救不成。他们要是跑累了不肯跑了,就把车停下,等他们追上后咱们再走。"他又发出咯咯的笑声,目露贼光地盯着这几匹快累趴下的'小马'。
  "少爷别玩太凶,今晚你还要到宫中留值呢。"菁菁提醒道。
  庞何吐出核,正中菁菁的鼻子,他往后仰倒,合上眼道:"当个国舅爷真麻烦。"
  庞何,字勤之,宫里人称他为小国舅,是目前天朝里最嚣张的国舅爷。
  自两年前庞何的母亲仙逝后,庞府当家老大便由庞何接下。一家子堂兄堂弟堂妹表妹……皆唯他马首是瞻,因为他是庞家恶霸王,年前有个堂弟比他还会强掳民女,庞何二话不说,一脚踹他下乡,堂弟想串通其他兄弟造反,庞何得知后,直接调来人马五花大绑押着他下乡种田去了!
  一山容不了二霸,所以,庞何的堂弟败阵,庞何胜出。
  京师有个恶霸王,历史悠久,始终都是那一个,不曾被人接捧过。
  当今小皇上颇喜爱这个小国舅,加上庞何的堂姐乃当今太妃,庞何要是不嚣张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天朝祖制,皇帝归天,后妃殉葬。如果当年庞太妃殉葬了,人情两散,说不定庞何早就被人做成人彘腌在缸里当咸菜了,但老天都在帮他啊!
  那一年,太妃莫名地自殉葬名单里被剔除,至今活得很健康,据宫中太医院传出的消息,太妃再这样健康下去,很有可能成为天朝最长寿的后宫女子。
  加以,几年前庞何凭着皇恩浩荡,在翻书房谋了个译官职位,庞府上下哭的哭、喜的喜,哭老天无眼,庞府当家没法再换人做做看;喜的是庞何承受圣恩,要作威作福太容易了。
  再加以,庞何身上挂着的国舅牌子始终不曾拿下,皇上见了他仍旧客气地喊他一声"小国舅",宫里内外心知肚明。皇上明年大婚,庞府必会再出一名妃子,皇后是不大可能,但贵妃也许有谱。
  这令庞府的堂兄表弟全哭了。
  皇恩浩荡啊!到底要荡到什么时候啊!荡到堂兄表弟偶尔午夜梦回总会轮流惊醒——
  庞何无德无能,枉受圣恩越多,将来的报应越可怕啊!
  现在庞府里谁还敢横行霸道?每个堂兄表弟都在努力学习、韬光养晦,以免将来被误认为是庞何的同伙,一块被处决了。
  月黑风高,大雨狂下,庞豹勒停骏马,对马车里的人说道:"快下车吧!要是值班时间迟了,让人抓到把柄就不好了。"他在内心里狂笑。他最爱在这种日子载庞何去值班。要想看庞何狼狈的样子,就只能等这时候!
  入宫值班,是不能带伞的,非得淋得他变成落汤鸡不可!
  庞何撩开车幔,观望雨势,同时吞进一颗肥荔枝:"这雨下得真大啊!"凉风蹿进车里,让穿着单薄的他身子一抖。
  "是啊是啊,这雨怕是要下到天亮了,庞何,你快入宫吧。"庞豹幸灾乐祸,乐得嘴都歪了。
  "嗯——豹堂兄,我们还是打道回府吧,明儿个就说我病了。"
  庞豹闻言怒道:"你疯了吧,说你病了谁信?"他咬牙指着摸黑入宫门的官员,"看见了没?那些人都是要入宫交接的,哪个没看见你来了?你要庞府的人都跟你一起掉脑袋是不?"
  庞何吐出荔枝核,弹落在雨水中。他摇摇头闷声道:"果然,欺压百姓是快乐的,当官则是痛苦的。"
  庞豹暗呸一声,庞府上下谁不想做官?这小子还耍屁!多想给他搞个意外,让他莫名其妙死去也胜过让庞府的人日夜活在恐惧中。
  伸手不见手指的雨夜里,有一盏微弱的小灯迅速接近这头。庞豹一怔,连忙跳下马车,才来到马车尾,就看见一名侍卫撑着伞说道:"是小国舅的马车吗?"
  "正是庞府的马车。"庞豹答道。他惊异此人持伞持灯,皇宫里能持伞持灯的只有……
  "奴才是恭亲王派来的。今晚恭亲王入宫,提及小国舅正好留宿值班房,算算时辰应该是这时候,便让奴才过来接小国舅。"
  庞豹面色顿垮。
  庞何咯咯一笑,矫捷地跳下马车。那奴才立即开伞追上。
  "你家王爷好端端的干吗要入宫啊?"庞何问道。
  "奴才不清楚。"
  雨下得极大,地上都积水了,庞何本来拎着袍摆,而后想了想,发出咯咯的笑声,任由官袍垂地,专拣那水洼地走,走一走又跳一跳,最好溅得满身都是。
  那侍卫以为国舅爷在整他,老是踩水溅他,他只能暗怒不敢言,谁叫恭亲王与庞府是邻居,庞国舅背后的靠山数不清。
  他们来到恭亲王的马车前时,车幔被人掀开,男人的手出现,道:"勤之上来吧。"
  庞何看看那比他的手还结实的大手,一笑,借力跳进宽敞的车里。一进车里,凭着车外的风灯看见车内不止有恭亲王长孙励,还有一名老太监。
  "国舅爷,奴才在这里叩安了。"
  "这马车就这么点大,你叩什么安,可别叩掉你的帽子了,难看啊。"庞何有点闷,本以为车里只有长孙励,哪知多了一个不识趣的老太监。
  他的凤眸扫过坐在自己对面的长孙励,他的衣袍微微凌乱,显然是匆促间上的衣,宫里还有什么急事,让一个老太监匆匆忙忙地上恭王府请人?
  "宫里已有个摄政王,他很好找,只要上太后寝……"
  庞何自言自语,忽地被人沉声打断:"你怎么浑身都是湿的?"
  庞何眨眨凤眸,对上对面恭亲王的目光。那目光带着庞大的压力,庞何不得不低头,将对摄政王的八卦转到其他地方。他理所当然道:"没办法,伞小啊,你的侍卫又这么胖,自然把伞占了一半。"
  闻言,坐在车幔外以身挡风的瘦侍卫差点跌了下去。
  "国舅爷湿成这样,可别受了风寒啊。"老太监细心道。
  "是啊是啊,脱鞋吧,脚都湿了。"庞何说道,连忙把靴子脱掉。即使不抬头,也能感觉到对面恭亲王那很有压迫感的目光。
  庞何以前年纪小,不会看人,只知恭亲王的脾气颇好。渐渐地,他发现恭亲王有着天朝皇族特有的清俊,也有着他母妃的沉稳,有皇族贵气却无天生傲气,最多是有人惹得他不悦时,他眉目间便显几分霸气——通常,这不悦,只会让恭亲王隔壁的邻居看见。
  庞何暗自撇撇嘴。他曾听说,恭亲王出生时,被钦天监喻为天星降世,虽无天子之命,却是天之栋梁,只要他在天朝一日,天朝便会稳若磐石。
  加上恭亲王的母妃怀他时开始吃斋信佛不杀生,生出来的皇子还真有点佛相——虽然庞何一点也看不出来。
  宫里人迷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恭亲王的家族人马也确实忠心朝廷,不曾冒犯过圣心,久而久之,宫里朝堂皆敬恭亲王长孙励三分。
  至少,在先皇驾崩时,长孙励非但没有夺权趁机来个什么门之变,而且在小皇帝继位后,还尽心辅政知分寸,虽与小皇帝不亲热,但比起那个一路爬上太后凤床,还受封摄政王的雍亲王,恭亲王就不知胜出了多少倍。
  庞何缩缩脚指头,果然湿漉漉的。微弱的风灯一闪一闪的,偶尔闪到他的脚上,可以很明显看出他的双足细白纤细如珍珠色泽,十分美丽。
  庞何笑弯了眼,无视恭亲王散发的压迫他穿鞋的压力,道:"不好意思啊,我脚湿了,病气容易由脚入体,还盼王爷不要怪罪我。勤之小时候很容易生病,不想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他的凤眸一瞟,看见老太监怔怔地看着他,怒道,"你看什么?"
  "勤之!"恭亲王开口了,取出抽屉里的薄毯,盖在庞何的赤脚上,适时掩去老太监的目神。见庞何的双脚要踢开它,他稳声道,"这毯子是本王在车上时常用的毯子,你要是丢了赔得起吗?"
  是恭亲王常用的毯子啊……庞何抿抿嘴,迫于威胁,只好勉为其难地取暖了。
  "不知道王爷入宫是为了……"他试探性地问道。脚指头拼命蹭着毯子,汲取这毯子特有的暖意。
  "机密。"
  呸,宫里哪来的秘密可言?半夜入宫,必有急事。有什么事是宫里的摄政王处理不了的?再者,还有小皇上啊。庞何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将主意打到那老太监的身上。
  老太监素知这个小国舅顽劣,连忙垂目,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无辜啊,明明是上恭王府去请人,哪知恭亲王中途叫停,差人去找这个小国舅!
  现在可好,谁知会不会被庞何记上一仇?
  "王爷,值班房到了。"马车停下了。
  "好了,你下去吧!"恭亲王温声道。
  庞何看他一眼,穿上靴子,直接跳下马车。
  "送国舅入值班房。"恭亲王又道。
  侍卫连忙把伞撑了过来。
  庞何才走了两步,又回头,直接撩开车幔,抱过那旧毯子。
  "我看中这毯子了,我要!"他无赖道。
  "你看中了就拿去吧。"
  "哼。"这次庞何头也不回地直接奔进了值班房,害得那侍卫狼狈地追上前去。
  老太监望着庞何进了值班房,又瞥到恭亲王也在目送着那半湿的高瘦身影。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王爷真是心慈人善,除了亲王外,谁都得步行入宫门。这几天一到晚上就不停地下雨,哪个官员不是浑身湿透地上值班房,就小国舅运气好……"
  恭亲王回过神来,嘴角轻扬,竟有几分暖色。
  "老太傅的孩子,本王自然该多照顾。"
  "是,奴才记得,小国舅自幼心肺不好,所以长年卧在病榻,这点庞老太傅曾跟奴才提过。"
  恭亲王闻言,眉目倏地闪过异样。他打量着这个老迈的太监,不动声色地问:"当年老太傅跟你提过庞何?"
  "是……提过一两次,奴才那时听了也很无奈,这么好的老人家却得为家中的孩子烦心。听说如今庞府上下一百多人,里头有一大半都是庞家的远近亲戚,都是庞老太傅找来的,说是为了让家中的幼儿增点阳气。"
  "是吗?你记得倒挺清楚的。"
  老太监不好意思地笑笑:"人老了,大部分事早就忘了,只是近年偶尔想起一些事,明明今日想得十分清晰,明儿个却又忘了。"语毕,他觉得有点不对,一抬眼,恭亲王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心一跳,直觉道,"奴才什么都没记住,什么都没记住。"
  马车已经驶动,恭亲王又撩开车幔,任由雨水打进来。
  远方的灯光来自值班房,一闪一闪的,像蒙尘的明珠。
  "公公,本王一直觉得奇怪,天朝里男俊雅女娴美,怎么庞何一介男身竟能有出乎天朝的美貌呢?"恭亲王头也没回地问道。
  老太监一愣,答道:"宫里人也时常觉得奇怪。"
  恭亲王终于回头看向他,说道:"老太傅没跟你说吗?"
  "咦?"老太监呆了,想了想,迟疑道,"奴才真的老了,老太傅也许说了什么,但奴才真的忘了,倒是皇上……"
  "皇上?"
  "不不,是先帝,奴才在先帝身边跟了段日子,正巧是庞太妃入宫的那几年,奴才曾偶然间听到先帝自言自语,如此绝色,可惜品性过劣,不要也罢。接着,便将庞宁嫔升为庞淑妃。"不知为何,他突然对这事印象很深,"奴才记得……那天正好传来小国舅在外滋事被人丢进猪圈的消息,庞淑妃很担心呢。"
  恭亲王闻言,微微一笑:"是吗?"
  "是啊,这么好的老太傅,这么好的太妃,都是庞家不知几世修来的芝兰人才,哪知,偏偏出了一个不成材的庞……"老太监轻轻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失言奴才失言。"
  恭亲王没有回答他。
  老太监偷偷抬眼。恭亲王又看向了车外,那方向正是值班房,值班房的灯火早就不见了,到底有什么好瞧的?
  老太监又看到车上湿漉漉的地方,是刚才庞何弄湿的。瞧,那小水洼还是那双玉足留下的呢,他活到这把岁数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脚丫子。老太傅是不是曾告诉过他什么……
  忽地,他的心一凛,想起方才恭亲王那异样的眼神,直觉告诉他不要再想下去。
  如果真想出来了,只怕是在自找死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