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乌云压城
作者:走路不看景    更新:2021-11-29 07:43
  在夜里的江南,
  对着污浊的运河
  沉重的手
  拉不动背脊里紧绷的弦
  什么音符还在夜里飞?
  流水
  ——Timefly
  明天,他们将共同面对煤山的最后一场赌局。
  初夏的夜晚,如花独自坐在井沿,呆呆地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个身影走近,两个影子在地面重叠。如花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一凡回来了?还顺利吗?”声音无精打采,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地问话,而非真正关心答案。
  “还好。”惜字如金,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深深的目光中也看不出表情。
  晚风有些凉意,
  如花还是穿着白天那身轻薄的紫裙,井边的凉风,撩起了裙子的花边,
  一凡微微动容:
  “如花,晚上风凉,回家好吗?”他拉起她的手,果然很凉,没有温度。
  “一凡,”如花的目光越过他,望向月下的远山,“昨天我们在井边聊天的时候,赵河山,就是那个二营长,饮剑自尽了。”
  一凡沉默片刻,字斟句酌地回道:“这不是你的错!”
  “一凡,自我登基至今牺牲了多少人?杨远哲、安平公主——你还记得她吗?耿尚元,现在又加上赵河山……就连你,一凡,这么多年来站在我身后,你不怨吗?何必总是按照我的意思行事?也许你本来可以比我做得好!你不怨我吗?”
  “如花,赵河山的事情,谁都没有想到。”一凡半蹲下来,平视着如花的眼睛,“你明明知道,如果女皇没有参与此事,事情可能不会变得这么复杂,为什么偏偏还是要把水搅浑呢?”
  循循善诱的语调,颇有点阿爹再教育的口吻。
  如花开口了,最初声音还有些怯怯:“我想知道,为什么小华偏偏要我出使;我想知道,小华的国家有没有前途;如果他为了杀我不惜扩大煤山之争;如果君王沉溺于权力斗争,甚至忘掉了国家的长远目标和利益……后果不堪设想!我没法眼睁睁地任自己所托非人!”
  如花越说越激动,双手微微颤抖。
  一凡把她搂在怀里,还能感受到她胸口的起伏。
  “这就是了。天下多少文人雅士、朝臣贵胄,文章写得慷慨激昂,可是一到具体事务就会把国家二字抛却脑后,总是左右逢源地寻找对自己最有利的位置,我也不能免俗。如花,你的心里始终牵挂着国家的命运,而不是个人的荣辱存亡,这才是君王的胸襟!”
  “一凡,我并不是想对国家大事指手画脚……”如花一急,说不下去了。
  一凡微微笑了,温热的唇印上了爱人的额头:“如花,我明白。还记得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知道你的梦想,我也想看看你建立的国家。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会尽力跟上;即使天下人都骂你,我也会在身后支持你;即使天下都误解你,我也相信你没错。’也请你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即使抛弃亲人之爱也要做到的事情,该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如花紧紧地抱着爱人,贪恋着他的温暖和温柔,再抬起头时,目光已经恢复了清明。
  贪看着一凡的脸,眼神描绘着他那动人的唇形和高挺的鼻梁,
  她轻笑一声,没想到自己也有多愁善感的时候。
  她一笑,月夜就充满了暖意……一凡不觉一震。
  如花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僵硬,环着他,就是不放手。
  “一凡,一凡,为什么总是超然世外的样子,真的可以无欲无求吗?”如花说着,啄了啄那颗诱人的唇,热热的。一凡的身子绷得更紧了。
  “一凡,说嘛——”她的唇来来回回磨蹭着,嗯,软软的,好舒服,如花享受得半眯着眼睛。
  一凡浑身僵硬,还在犹豫要不要……如花却放了手。
  双唇分开的时候,一凡徒劳地想要把她挽回怀里,如花却灵巧地往后一跳,逃离了那个怀抱,笑呵呵地回望良人。
  一凡的脸微微红了,眼睛亮了,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泛着皎皎的月光,涟漪荡漾……
  “一凡,我们很严肃地谈谈人生吧!”如花笑嘻嘻地说,不知“严肃”二字从何而来,“一凡有什么梦想吗?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想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呢?”
  “如花……”憋了半天,“我们……回家再谈,好吗?”他的脸更红了,似乎想起了什么。
  亲亲,又不纯洁了哦!
  月光下,手牵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今晚的时间,比花影更长。
  明天,他们将共同面对煤山的最后一场赌局。
  白虎坪是煤山上最开阔的地方,受降的时间就定在午时。
  午时还没到,太阳已经很晃眼了,光秃秃的石坪,没有遮荫的地方,
  却熙熙攘攘挤满了煤山的老百姓,都盼着事情早日解决。
  七妈妈望着山坳口,不知道朝廷会派谁来招降。
  几位营长一字排开,站在七妈妈两侧,唯独不见李涛。
  营长身后还有近百名儿郎。
  如花却蜷缩在稍远处一棵小树的树荫里,远观白虎坪上的人潮涌动,
  他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忐忑,衣袖下面却紧紧拉着一凡的手:
  小华,希望你心里至少还有“国家”和“百姓”这四个字!
  如花身前和七妈妈一样,点着一支香,日光下的影子越来越短,午时渐渐逼近。
  如花再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太开阔了,不可能埋伏弓箭手,但是边防军火炮的射程完全可以覆盖这个面积。
  山坳口有一些人影晃动,人马近了,重兵甲胄,绝对是府兵中的精良。
  如花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人数再多些,顶多呐喊助威,反倒教人放心。
  可是人数并不多而精锐尽出,看来想要瞒天过海、大开杀戒了!
  上千府兵在众人前面十丈远的地方停下来,结集成阵。
  为首的那个人骑着枣红高马,甲胄遮住了大部分面容。
  一凡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张绥,字随远,陕东府军长,朝拜过女皇陛下,曾经是封相的人。”当他说到“封相”二字时,似乎在说某个无关紧要的旁人。
  正说着,那人的眼光转向了这一边。
  纵使隔着攒动的人头,如花也不会忽略那一闪而过的杀气。
  倒想看看,你如何杀我?
  如花轻蔑地笑了,无声的一笑,却连一凡都感到一阵冷意。
  张绥的目光在七妈妈等人和一众围观的百姓身上绕了一圈,
  一百个死人和一千个并没有差别,
  可是那两个人却有可能获得逃跑的时间。
  真麻烦阿!
  他转头向身后的传令官做了个手势。
  传令官便开始以《广播体操》般洪亮的声音宣布道:
  父老乡亲们,大家辛苦了!
  台词怎么那么耳熟?
  如花愉快地笑了。
  传令官讲了很长一串,大致意思是:老百姓没有罪,众营长也没有罪,七妈妈受到了两个妖人的挑拨,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只要交出两个妖人便既往不咎。朝廷答应所有人的养老金,也会按时到位。
  宣告完毕,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传令官手指的方向,望向了如花二人。
  那些目光中有惊讶,有好奇,但更多的是驱逐和期待。
  如花哈哈大笑:“真没新意!一凡,轮到我们出场了!”
  甩一甩衣袖,大步向漩涡的正中心走去。
  一对翩跹的蝴蝶悠然飘过人群,
  白衣的一凡,宽服古袖,晋代衣冠。不像是单刀赴会,倒像去拜佛参道一般恬淡无波。
  紫衣的如花,尊贵凛然,俯瞰众生,佛陀般的微笑,慈悲中隐约着宽恕的意味。
  黑压压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
  如花来到七妈妈身边,四目交汇,原来两个人都看穿了府兵的用意。
  无论如何,今天都是一个死局。
  七妈妈挺立不动,面无表情,身边几个营长有些腿抖,还有几个人努力深呼吸了几口。
  如花有些揪心,他们本来都是些老实厚道的农家子弟,奈何被朝廷逼到这步田地!
  她瞥了一眼计时的香,正午时分点燃,已经烧完了半支。
  甩甩头,摒弃杂念,如花往阵前又走了几步,在两阵中间站定。
  一凡飘然在她身旁,仿佛没有声音。
  “封少,别来无恙!随远往日多蒙封少照顾,不知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张绥的声音非常洪亮,中气十足,显然功夫不弱。尤其是,这样无耻的话还能说得义正严词,刚正不阿,那就更叫人佩服了!
  如花第一次恨自己没有学武,恨自己的声音太小太柔弱,不能把这个卑鄙小人狠狠骂回去。
  一凡的声音也响起,还是那样温润如水的声音,却似乎能渗透整个沙漠:
  “这算是随远的投名状吗?周相何必赶尽杀绝呢?”
  投名状,不是电影里那个《投名状》,而是落草为寇时以人头入伙,表示与原先侍奉的主人划清界限。
  “嗯,随远奉皇命行事,岂容尔等置喙!”张绥抬手正要作个手势。
  “且慢”如花用尽全力,大声喊道,“请问将军,杀我二人,恕七妈妈和百姓性命,本该有皇帝陛下圣旨!即使没有圣旨,也该有兵部或者刑部的指令。每个人何种处置,一一罗列。恳请将军出示公文,也教我二人走得放心!”如花说完最后几个字时,已经声嘶力竭,但却并不妨碍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像水波纹一样扩散开来,身后围观的人群开始低低地议论起来。
  如花,还有什么值得期待呢?一切都已经很清楚了!
  张绥一声冷笑,懒得理睬如花的问题,作了个往下砍的手势,所有的府兵都拔出了刀,放马冲来,不是仅仅针对如花二人,而是打算尽数屠杀!
  如花的心,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