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作者:我本非我    更新:2021-11-29 06:54
  我想到一个人,却毫无凭据,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好笑。
  这牢里湿气重,又终日不见阳光,我不知日夜,更不知时辰,头混混沉沉之时便睡了过去。舟车劳顿,这一觉倒也睡得安稳了。
  等我醒来时,已经有人送来了一碗白饭。我本来还妄想有人能在饭里藏点菜,吃来吃去也就是白米拌沙子。不过三天之后,我就不再抱怨了,因为难得才会送来一碗拌了沙子的糠。糠,我出生的时候天下已经安定,百姓生活开始富庶,家里再贫苦,也不曾吃过糠,最多也就是喝稀饭。
  现在我只能吃糠,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恨不能多吃些。
  我想过不食嗟来之食,也想过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只是,我更关心我的性命。黑牢之中,不知怎么就会死了,或是疾病,或是无疾而终。我就亲眼见过一个相识的狱卒收了人家的银子,半夜用沙包把人家压死,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人一旦入了狱,便是犯,一半已经是狗了,还有一半也没人形。
  所以,我每次都把少许的糠喂给老鼠先吃。
  终于有一天,那只吃了我糠的老鼠死了。
  糠里有毒。
  “他吃了?死了吗?”门口有人轻声说着。
  “死了死了,死透了。”我大声在里面说道。
  门口两人同时惊呼一声,旋即没了声音。
  我放开喉咙大笑了一阵:“我在高济,喝着倭奴的血,吃着倭奴的肉打仗,那么毒都没能毒死我,你们这点小毒想毒死我?做你们的千秋大梦吧!”喊了几遍,我浑身无力,胸口又有些闷,便不再言语,爬到门口,就着门缝吸了几口气。
  他们一直没有再给我送来一餐饭。
  他们想饿死我,渴死我……
  但是他们错了,地牢湿冷,虽然暗无光线,我还是循着声音找到一处滴水的所在。虽然很久才能滴下一滴,但是我也不至于渴死。只是这食物,我看着成群跑来跑去的老鼠,咽了口唾沫,却只有喉结干动。
  高济兵燹 第三十章 替人织就嫁衣
  我终于决定吃老鼠了,因为再不吃,以后想吃也吃不动了。虽然我是个残废,抓这里的老鼠却是简单,因为它们根本不怕人,有时候还敢咬我。“既然你们敢咬我,我也能咬你们!”我对自己反复说了几遍,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一只从我身边跑过的老鼠,闭着眼睛张口就咬。
  我不知道自己咬的是老鼠的哪个部位,一股腥甜的味道流入我的嘴巴。它只叫了两声便不叫了,也停止了挣扎。我突然一阵恶心,甩手将它扔得老远,胃里一阵翻腾,干呕半晌,却什么都吐出来。
  滴下的臭水让嘴里的腥甜更刺激了我的胃,又拼命干呕了一阵,我昏昏睡了过去。
  睡梦中,我梦见了美酒,梦见了大块大块的烤肉。我还梦见我拿起一块猪脚,正放口大嚼之时,一阵剧痛,睁眼一看,我居然捧着自己的手,已经咬出了血。
  头已晕,眼也花,饥肠辘辘,却怎么都睡不着。
  我终于忍不住了,抡起双手,爬遍了牢房去找那只死老鼠。那只老鼠还在,我只留下了骨头和皮毛。不过吃完之后,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恶心,又吐了个干净。
  听师父说过一个故事,有个道士,修的戒杀道。一日晚归,无灯火星月,踩上了一只蛤蟆,差点滑了一交。自然,那蛤蟆也给踩扁了。道士惶惶终夜,第二天起来一看,原来只是踩了一个烂茄子。
  师父的这个故事,是要告诉我,我们心里以为它是茄子便是茄子,我们以为它是蛤蟆,便是蛤蟆。戒的是心杀,而不必空守不杀……
  我以为我吃的是老鼠,所以我会吐。但是现在,我只以为自己吃的是鸡腿猪脚,所以,我不吐了。非但不吐,我和老鼠反而更亲近了,无事时也拿它们当作宠物,消磨不可见的光阴。
  这间牢房,很久没有听到有人下来了。
  我要以吃老鼠来了结残生?我的杀孽太重了,这就是世人道的天谴吧……
  原以为已经得了兵者之心,生死无挂,不料死到临头,一切都成了笑话。
  听说老鼠都是群居的,十分聪明,会传递消息。我靠着老鼠熬过了些日子,牢房里的老鼠却越来越少。依旧还是没有人来救我,甚至上面的铁门都已经很久没有开过了。
  我撕了囚衣,用稻草沾着老鼠血写了“明可名蒙冤府兵署”八个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牢里,我几次写到了手上,再拉回笔锋,也不知道写成了什么。老鼠会出去吗?布条绑在了老鼠的腿上,不会掉吗?
  我依着师父传的法子,盘腿打坐,静静数着自己的呼吸。本来打坐最难过的就是膝盖和胯骨,没了膝盖,胯骨处也轻松了。
  数到万息,我算它一天,取一根稻草,摆了一横。如此一来,光阴倒是比往日过得快了,我也真正知道了什么叫清净,等摆出了“正”字,我已经不再写求救的布条。心中空明,毫无杂念,这种感觉才是自然清净。
  常言道气足不知饥,也或许是我已经饿过了头,近两日反倒不那么想进食了。加之浑身无力,不再去听音辨位找老鼠了。
  天子的承诺在哪里?
  今天从打坐中起来,放好稻草,爬到墙边,过往的一幕幕都从脑中闪过。幼时一起砸人门窗,拔人地里萝卜玉米的伙伴,稍长时一起偷人鸡犬,苦练赌术的狐朋狗友,还有一起用生石灰烧人池塘的恶党……原来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却历历在目,甚至连绰号都想起来了。
  其后似乎没什么愉快的记忆了,母亲去世,我又受刑,受刑之后羞于见往日的朋友,越来越孤僻。只是不知虎哥虎嫂过得如何了,我欠他们的太多。再往后是去了西域,认识了怡莉丝,小小打了一战。回来时认识了韦白,认识了苏雪雪,彻彻底底当了官,若是祖宗知道,想来也颜面有光了。
  我又想到了平倭一战,想起我军杀倭人,倭人杀高济人,还有高济人误杀了我们的人,整日就在腥风血雨中过去了。汉平城的瘟疫,富山的大火,现在我也要去了,不知地下是否会碰到那些冤死的百姓。
  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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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可名死了吗?”
  朦胧间,我似乎听到外面的铁门开了,还有人在问。一时童心大起,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笑道:“别急,马上死,哈哈哈……”笑到后面,不自觉气只出不进,胸口一闷,昏死过去。
  慢慢的,身体变得轻了,似乎去了个光明的所在。暖风微微,我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似乎又见到了娘。
  “小亮,你出息了。”娘摸着我的头,帮我正了正发髻。
  我拉住娘的手,说不出话来。
  “小亮,一个人过得还好吗?”
  “娘!”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娘,亮儿想您呀,娘!”
  “小亮,跟娘走吧,娘会照顾你的。”娘背对着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但是我只要跟着娘走就是了。
  我的步子越来越轻,慢慢地就成了飘。跟着娘,我浑身暖和极了。
  “亮招子,你个残废……”“布明!你还我珐楼城!”“明可名,偿命来……”
  天地瞬息间变了色,我摔倒在地,膝盖处一阵刺痛,我是个残废。要我偿命的喊声越来越高,娘拉着我的手更紧了,我试着挣脱了一下,却没有甩掉。“娘,我不去,亮儿不去……”我哭喊道。
  “我们不去,我们不去了……”娘柔柔拍着我的胸,让我安定下来。我盯着娘,心里慢慢平了,眼皮却越来越重:“娘,亮儿要睡一会,娘别走,别走……”“娘不走,小亮睡吧,睡吧。娘给亮儿唱首曲子吧……”
  我听着娘的曲子,沉沉睡去。
  我再次醒来时,手臂发麻,抬了抬,倍感沉重。强睁开眼睛一看,手臂上居然趴着一个人,还是个女人。大概是我惊醒了她,她抬头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转身跑了出去。我刚刚醒来,本来就有些迷糊,惊鸿一瞥,只觉得此女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
  “明可名,在朕这里睡得可好?”
  我撑起身子,装作诚惶诚恐,道:“微臣见过皇上。”
  “你躺着,躺着。”圣上在我身边坐下,“朕对不起你啊。明卿,你受了大苦了,朕已经下令将府兵署所有差役统统斩首!”
  我手忍不住颤抖道:“陛下,这,太过了,大可不必。只是,虚师赐的玉如意落在红甲军统领林晖弼手里,师门信物,还请圣上替臣讨回。”
  “人,朕已经杀了。你的如意,朕也替你找回来了,不必担心。只是……你带回来的兵士,都……殉国了。”
  “啊!”我重重倒在榻上,“那,那……全都殉国了吗?”
  “是呀,他们下手狠啊,连章统领之女都没有放过啊。”圣上叹道。
  “哦、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觉得鼻子有些酸,闭上了眼睛,生怕流下眼泪。
  “敌手又黑又硬,做得干净利落,几乎所有知情人都被灭了口啊。”圣上站了起来,背手踱步,“明卿,朕真的对不住你啊。朕要你休息几日便北上,统辖燕云两州府军民事务。高济的战事,朕已经交给了李浑。武啸星战死,唉,北疆难啊。”
  章仪的死给我了很大的震动,也并不在乎去哪里,点头道诺。
  “朕知道,高济现在的局势,明卿是首功,只是朕也难办。明卿烧了汉平,烧了熊庆,烧了富山,筑京观武军,虐残降兵,敲诈高济王室,私取高济王宝……高济王派了使臣,来朕这里天天哭说是‘前有狼,后有虎,明虎甚于倭狼。’满朝百官日日夜夜弹劾你啊。”
  “微臣让陛下为难了。”我木木道。
  “呵呵,明卿不必如此,明虎,虎不好吗?高济王小气,明卿取他些财物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