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更新:2021-11-29 05:05
  那个大个子有点为之所动了,很同情的样子(尽管,他那冷酷的眼睛仍然没有表情,非常警惕。)
  “当然,当然,贝特顿夫人。我很了解您现在的心情。啊,詹森小姐来了。”
  一个窈窕的、戴眼镜的女郎走了过来。
  “詹森小姐,见一见贝特顿夫人、尼达姆小姐、巴伦博士、彼得斯先生、埃里克森博士。把他们带到登记处去,好吗?给他们喝点什么。我待会儿就来。我马上把贝特顿夫人带去见她的丈夫。”
  他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在过道拐弯的地方,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彼得斯还在目送她,脸色惆然若有所失——她曾在一瞬间以为他会跟她一起走的。她想,他一定已经觉察到有点不太对头,是从她身上觉察出来的。但是,为什么不对头,他是无法知道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微微打了个寒噤:“也可能这是最后一次看到他了……”
  因此,当她跟着向导拐弯的时候,她举起手来摇摆一下,表示再见。
  那个大个子有说有笑:“请这边来,贝特顿夫人。您刚来,大概搞不清在我们这幢大楼里怎么走,这么多走廊,而且差不多都一样。”
  希拉里觉得简直像在梦中一样,在梦中顺着一条洁白卫生的走廊走呀,走呀,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一个劲向前走,根本走不到头……
  她说:“我压根儿没料到我会在一个……一个医院里。”
  “没有料到,当然。一切都难以预料,是吗?”在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种轻微的带有虐待狂的那种高兴的调子。“就像人们常说的,您只好‘盲目飞行’了。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是范·海德姆。——保尔·范·海德姆。”
  “真有点怪——而且,相当可怕,”希拉里说,“那些麻疯病人……”
  “是的,当然。景色如画——并且通常那样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确使新来的人不好受。您会习惯的——是的,您到时候就会习惯的。”
  他抿着嘴轻声笑了。
  “我自己老是认为,这是一个很逗人的玩笑。”
  他突然停了下来。
  “上一截楼梯——别急。轻松点。快到了。”
  快到了——快到了——一步一步接近死亡。上呀,上呀!梯级是高的,比一般欧洲楼梯的梯级高些。现在,又顺着一条洁白卫生的走廊向前走。在一个门口,范·海德姆停了下来,敲敲门,等待着,然后,门开了。
  “嗨,贝特顿——我们终于到了。您的妻子来了。”
  他闪在一旁,有点手舞足蹈。
  希拉里走了进去。不后退,不畏缩,昂首阔步,勇往直前。
  窗下站着一个男人,一个有点令人吃惊的美男子。她注意到,在看到他那潇洒的一表人材时,的确大吃一惊。不管怎么说,那不是她所想象的贝特顿。确实,一点也不像她看过的那张贝特顿的照片……
  就是这种惶惑不安的感情,促使她做出一了个大胆的决定。她全力以赴地要作一次绝望的挣扎。
  她猛然冲向前去,然后又退了回来。她惊恐万状而又大为沮丧地狂叫起来:“哎哟!那不是汤姆。那不是我的丈夫
  这一手搞得非常漂亮。她自我感觉良好。真像演戏一样,但演得并不过分。她用一种惊疑的目光看着范·海德姆。
  然而,汤姆·贝特顿笑了。是一种轻微的,感到有趣的,几乎是凯旋归来的笑声。
  “啊,范·海德姆,真是妙极了吧,”他说,“连我的妻子都不认识我了!”
  他向前急忙地跨了四步,紧紧地把她搂住。
  “奥利夫,亲爱的。你当然认识我。纵然我的面孔跟过去不太一样,我还是你的汤姆呀。”
  他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脸上,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于是,她听到了他正在窃窃私语:“加油干,看在上帝的分上,危险。”
  他松开了一下,又把她紧紧搂了过来。
  “亲爱的,好像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没见到你了。你总算来到我身边了。”
  她能感到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肩胛下面掐她,告诫她,跟她紧急打招呼。
  只过了一小会儿,他松开了她,把她推远了一点儿,仔细端详她的面孔。
  “我还是有点不大相信,”他还是有点激动地笑着说,“现在该认出我来了吧,难道还没有吗?”
  他的眼睛发狂似的注视着她的眼睛,仍在告诫她。
  她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不可能明白。不过,这是老天爷创造的奇迹,她振作精神,决心扮好角色。
  “汤姆!”她说,她的声音非常动人,她自己的耳朵也听得出来,不免沾沾自喜。“啊,汤姆……怎么……”
  “整容外科手术,维也纳的赫茨在这里。他真是妙手回春呀,你再也不会笑话我那塌鼻子了。”
  他又一次吻了她。这一次吻得很轻,也很自然。然后,带着有点抱歉的笑容转向正在一旁监视的范·海德姆:
  “我们欣喜若狂,真对不起呀,范·海德姆。”
  “那里,那里……”那个荷兰人和蔼地笑了笑。
  “时间过得那样长了,”希拉里说,“我……”她有点站不住了:“我……请让我坐下来吧?”
  汤姆急忙地但又故意慢慢吞吞地让她在一张椅子中坐下了。
  “当然,亲爱的。你一定累坏了。一路上可怕极了。还有飞机失事。我的上帝,真是九死一生呀!”
  (他们真是消息灵通。他们知道飞机失事的一切情况。)
  “这次失事把我的脑袋搞得不好使了。”希拉里带着一种不好意思的笑容侃侃而谈:“我老爱忘事,经常糊里糊涂的,总是头疼得很厉害。而刚才,又发现你完全和陌生人一样!亲爱的,我真有点糟糕,但愿不给你找麻烦就好了。”
  “你给我找麻烦?绝对不会的。你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在这里——时间有的是。”
  范·海德姆轻轻朝门口走去。
  “你们就在这儿呆着吧,”他说:“待会儿,贝特顿,带您的妻子去登记处吧。这会儿,你们是喜欢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
  他出去了,随手带上了门。
  贝特顿马上在希拉里面前跪下了,把脸压在她的肩头上:“亲爱的,亲爱的。”他不停地轻轻叫着。
  她又一次感觉到他在用手指告警。耳语声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很急迫,一直不停。
  “坚持下去!这里大概有窃听器——谁也不知道。”
  当然,事情就是这样。很难说……恐惧——疑虑——不安——危险——永远是危险,她到处都能察觉到危险。
  汤姆·贝特顿干脆就跪着坐下来了。
  “看见你我真高兴呀!”他轻声说:“然而,你知道,就像是一场梦——不像真的。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对,你说得很确切——做梦——终于……跟你在一起……好像不是真的,汤姆。”
  她把两只手放在他的肩头上。她盯着他,嘴角泛出隐隐约约的微笑(除了窃听器,可能还有奸细的窥视孔)。
  她冷静而安详地对她面临的一切加以估价。一个精神紧张。但长得很英俊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给吓坏了——快要完蛋了——而这个人本来似乎满怀着崇高的理想而来。现在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既然她已经跨过了第一道难关,希拉里在扮演她的角色中就感到无比振奋。她一定要做奥利夫·贝特顿。像奥利夫那样说话行事,像奥利夫那样感受外界的一切。生活本来就是假的,这反而显得十分自然了。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有个叫做希拉里·克雷文的什么人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死去了,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再记起她了。
  反而,她搜肠刮肚,尽量回忆她曾勤奋学习的那些功课。
  “弗班克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小胡子……你还记得小胡子吗?她生小猫了——就在你走了以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每天都有点这有点那,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事情怪就怪在这里。”
  “我知道。同旧生活一刀两断;新生活开始了。”
  “那么——这里一切都好吗?你幸福吗?”这是一个任何做妻子的都必然要问的问题。
  “好极了。”汤姆·贝特顿正一正肩头,把头往后一甩。从那张微笑而自信的脸上流露出他那忧郁而害怕的眼神。
  “一切设施应有尽有。没有舍不得花的钱。工作条件十分完善。还有,这个组织;真是难以相信!”
  “啊,我敢肯定是这样的。我一路上——你是从同一条路上来的吗?”
  “不谈这个。亲爱的,我并不是叫你过意不去。但是——你知道,你一切都得从头学起。”
  “可是,麻疯病人呢,真是麻疯病院吗?”
  “是的,一点也不错。这里有一批大夫,在麻疯病的研究中工作得很出色。可是,这里和外界隔绝,但自给自足。你用不着操心,这个地方不过是……伪装得很巧妙的。”
  “原来是这样。”希拉里环顾四周,“我们就住在这里吗?”
  “是的。这是起居室,洗澡间在那里。再过去便是寝室。来,我带你看看。”
  她站起身来,随他穿过设备齐全的洗澡间,来到相当宽敞的寝室,有双人床,大壁厨,梳妆台,靠床还有一个书架。希拉里开心地注视着空荡荡地壁厨。“我真不知道我要在这里面放些什么。”她说,“我所有的一切都在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