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井(十六)
作者:道胜子    更新:2025-07-30 08:17
  乔磊侧身站定,猛一抬下巴。*k~a¢n^s_h^u^j`u~n·.?c^c\
  马星遥心跳狂乱,却硬着头皮低声答道:
  「报告中。上层へ…移动中です。」
  (报告中,正在前往上层。)
  那几人互看一眼,扫了一遍他们的穿着与袖章。
  然后一哼,挥了挥手:
  「行け!(走吧)」
  几人迈步离开,转过井道拐角,直到彻底听不见哨兵脚步声。
  张芳呼出一口气:“刚才那一下……我差点要晕。”
  乔磊低声:“别松懈。下面才是真正的‘活人地狱’。”
  而马星遥,在确认安全后,竟轻轻吐出一口日语:
  “命令がなければ、人间は死なないはずだ。”
  (如果没有命令,人是不会死的。)
  没人听懂这句话的全部含义,但他们都明白一点:
  这不是逃命。
  是潜入。
  而他们,第一次——主动走进了敌人的结构。
  巡逻路继续向下,空气越发沉重。
  前方的空间逐渐开阔,墙体潮湿发绿,沿路井壁上的霉点连成一片,仿佛活着的脉络。
  他们踏进的是井下最隐蔽的一处区域:
  “劳工居住区”。
  如果说“万人坑”是处理死亡的出口,这里就是孕育死亡的温床。
  临时搭建的“铁皮屋棚”沿着矿道两侧歪歪斜斜地列着。
  每个屋棚低矮逼仄,透风漏雨,地面潮湿泥泞,霉味与煤灰交织。
  透过歪斜门缝可以看到:
  一块烂草席最多睡三人,有的人侧着躺,有的人蜷成一团,还有人直接躺在湿地上,盖着破麻袋。
  这里没有厕所,污水沟与食水井混流,角落堆着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呕吐物与粪便。
  墙角几个矿工脸色蜡黄,喉咙沙哑,在咳,咳得像撕破肺——典型肺痨症状。
  还有人皮肤破溃溃烂,身上抓痕密布,是严重的疥疮。
  王昭刚一进来,胃里就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下意识地低头躲在乔磊身后。
  张芳也紧跟着她,脸色泛青,眼神不敢正视。
  这时,前方几个正抽烟的日本兵看见有人巡逻过来,咧着嘴笑了起来。
  「ウラウラ……こいつらまた来たのか。」
  “总算来换班了,这鬼地方比猪圈还臭。”
  他们站起来,肩上扛着三八大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おい、お前らちょっと代わってくれ。疲れたよ。」
  “喂,你们几个,过来换下岗,我们歇会儿。”
  那几个日本说完,朝这边走了两步。′j\i¨n+g¨w_u\h·o,t¨e~l′.?c?o\m*
  乔磊不动声色,立刻微微侧身遮住王昭和张芳,同时用手肘轻轻碰了下站在身边的马星遥。
  这就是实战了。可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马星遥忽然脑袋一片空白。
  之前乔磊教的“巡逻中”“调班中”“上层指令”等几个句子,全乱了。
  眼前几个日本兵全副武装,眼神冷冽。
  王昭几乎屏住呼吸,乔磊也在咬牙。
  就在这时——
  马星遥脑中“刷”地蹦出一行字。
  是他童年反复看《圣斗士星矢》的记忆。
  他下意识地用最清晰、最准确的语调,说出那句曾在第17集片尾出现的台词:
  「小宇宙を燃やせ……セイヤ!」
  “燃烧你的小宇宙吧……星矢!”
  这句极具日式“热血中二感”的动画台词,从他口中脱口而出。
  空气瞬间安静了两秒。
  ——那几个日本兵楞了一下,彼此对视,然后“噗”地笑了出来。
  「何だこいつ、アニメオタクか?(这家伙中二病犯了吧?)」
  「ま、まあいいや、行こう行こう!(算了,走吧!)」
  几人边笑边挥手,竟然真的调头离开了。
  他们还边走边学他喊的那句“セイヤ!”,当笑料讲着。
  四人站在原地,全身冷汗直冒。
  乔磊看了马星遥一眼,那眼神从震惊、狐疑、最终变成一种——佩服中带点无奈。
  他低声咕哝了一句:
  “你这招……真他妈管用。”
  马星遥一边抹汗,一边面无表情地说:
  “以后我负责编日语,你们负责撑场。”
  张芳忍不住笑了一下:
  “谢谢你……星……矢。”
  紧张已过,他们继续前行。
  没人敢相信,刚才居然靠一部动画台词,从死亡边缘溜了回来。
  但这就是现实。
  在这个没人管死活的井下世界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场荒诞又严肃的任务。
  几人刚脱离了与日军哨兵的交锋,仍能感到背后的汗在衣服里一线线地滑落。
  乔磊低声问道:
  “星遥,你刚才说的……到底是啥?”
  马星遥背着手,脸依旧绷着,但语气明显比刚才轻松一点:
  “《圣斗士星矢》的经典台词。‘燃烧吧,小宇宙’!”
  他顿了顿,居然认真解释了一下:
  “原文:小宇宙を燃やせ——セイヤ。”
  乔磊瞪着他,片刻后忽然笑可:
  “你……真是个人才。¨x^i¢a!o~s^h\u/o_c-h+i·..c\o\m^”
  四人终于在这个极度压抑的环境中释放出一点点不合时宜的轻松。
  片刻之后,乔磊收敛笑意,低声提醒:
  “注意,恢复状态。别让情绪带跑了形。”
  几人迅速收拢表情,继续前行。
  铁皮棚屋前,陆续有矿工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休息。
  他们每一步都像是背着整个矿山。
  有的脸上结着煤灰与血痂,有的手臂只剩皮包骨,还有人脚底一瘸一拐,几乎是拖着身子走。
  他们一看到四人身上的“矿警”制服,哪怕虚弱不堪,也立刻低头鞠躬,强撑着说:
  “谢谢……警官。”
  张芳心一紧,眼圈又红了。
  这些人,不是因为尊重,而是因为恐惧深植骨髓。
  哪怕眼前这些“巡警”并没有鞭子,也不说一句狠话,他们仍本能地屈身谢命。
  王昭咬住嘴唇,余光扫见一侧井道边,有人正在把一个人“拖回来”。
  她转头一看,心口猛然一震。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赤裸着上半身,被铁链锁在一台人力煤车后方,身子几乎全靠“膝盖+肘部”支撑前行。
  整个人在地上匍匐爬行。
  他的后背早已磨烂,露出血肉与骨头混合的伤口,最可怕的是——
  那些伤口里,已经生出了蛆虫。
  蠕动着,在他皮肤里进进出出。
  他没吭声,也没哭喊。
  像是疼痛已经被耗尽,只剩一个“还在动”的壳。
  王昭倒吸一口气,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前迈了半步,想要扶住他。
  “不能这样……不该这样……”
  马星遥一把拦住她,声音低到近乎咬牙:
  “别动——右边,还有几个日本兵。”
  王昭这才反应过来。
  她愣在原地,眼睛发红,却死死绷住脸不让泪滑下。
  乔磊站在一旁,目光沉着地点点头:
  “现在的我们,救不了任何人。”
  “保命,是唯一的前提。”
  张芳站在最后,一直默不作声,但指尖早已攥进掌心。
  她从包里慢慢掏出那台记录设备。
  那是她来时一再说服自己“冷静使用”的仪器。
  此刻,她却连打开它都手在发抖。
  她不知道自己是想记录,还是想用它证明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乔磊看见了,低声:
  “张芳——”
  张芳忽然哽咽:
  “我知道现在不能暴露……可我们真的……不能就这么看着……”
  乔磊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制止。
  他只是说:
  “你悄悄录。但一旦出事,你就把它扔。命比证据重要。”
  张芳点头,眼泪含在眼眶里没落下,只轻轻按下录音键。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被发现。
  但此刻,他们已经从“穿越者”,变成了这段历史的承载者。
  不再只是看见,而是——背负。
  四人继续在劳工区外围巡逻,走过一段通往指挥营的旧供电道。
  右侧是一间封闭的砖砌屋子,门虚掩,里面传出几句低声交谈的日语,混着香烟燃烧的味道。
  乔磊立刻做出手势:“停。”
  四人迅速屏住呼吸,贴着墙侧耳听。
  屋内传来沙哑而放松的男声,语气懒散却残忍:
  「医疗?马鹿だな。あんなのに薬使う意味がない。」
  “医疗?开什么玩笑,给那些人用药,根本不值得。”
  另一个声音冷笑:
  「燃料が足りないだろ?だったら、使えるものは使え。」
  “煤炭不够烧,就用能烧的东西。”
  短暂沉默后,又一人接口:
  「だから、今度の指示は…体调不良者をボイラーに。廃弃品として。」
  “所以下一步的命令是——把病人丢进锅炉,‘废物利用’。”
  乔磊眼神一变,王昭脸色惨白。
  屋内继续:
  「骡马の方が高い。人间ならいくらでも捕まえられる。」
  “一匹骡子要几十圆,可人……随便一抓就是一车。”
  「死んだら埋めろ。ガスか铳で。埋めてしまえば记録もいらない。」
  “失去劳动力的,一律集中处理。毒气,或者扫射。处理完,推土机盖上去,连档案都不用建。”
  那语气,如同在谈论“怎么处理破损工具”。
  张芳死死按住嘴,肩膀剧烈颤抖。
  她听懂了一部分,但更可怕的是——她能听懂语气。
  不是讨论,而是执行流程。
  屋内最后一句话如锤敲心头:
  「あしたの夜、南坑だ。音を出すな、匂いも消せ。」
  “明晚动手,南坑。声音别太大,味道也要控制。”
  南坑——他们来时曾经过的废弃矿井通道。
  乔磊轻轻将四人带离墙边,一路退回到前段石壁遮掩区。
  张芳眼眶通红,眼神呆滞地开口:
  “他们……是要把病人……烧掉。”
  马星遥低声:“比骡子便宜……这是他们说的。”
  王昭抓着衣角,声音在抖:
  “我看到……那些人,有几个,是昨天才发烧的……还有那个……抱着脚烂了的孩子的女人……”
  她说到一半,眼泪掉下来,乔磊一把握住她肩膀,眼神冷得像井下最深处的水:
  “别崩。哭不能救人,只有记住……才能改变。”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他们要动手了——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想办法,把人带出去。”
  张芳咬住嘴唇,声音含着泣意:
  “但他们不是工具……不是废物……每个人都是……”
  她没说完。
  乔磊看着她,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定:
  “所以你才必须活着,必须把这些写出来。”
  “让所有人知道:这些人存在过,死得不能更值得被记得。”
  空气死一样沉默。
  四人站在昏黄铁轨灯下,衣服沾着污渍,心里却在一瞬间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们知道:
  时间不会停下来。屠杀也不会因为有人良心不安就取消。
  夜色压沉了井道的灯光,煤油气味在潮湿空气中隐约发酸,像腐败的梦。
  乔磊带路,四人从铁皮宿舍后方绕入病患区。
  这是矿工中最“没价值”的一群人——发热、骨折、咳血、失明、腐烂。对矿警来说,这些人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正排队走向“处理程序”。
  病患营不设防,却设锁。
  他们一进去,就听见脚镣拖地的哗哗声,一下一下,如铁蛇在咬着大地。
  几十号人被分散锁在五排铁栏架中,每三人共用一根铁链,铁环勒在脚腕,皮开肉绽。
  有的靠在墙上微喘,有的浑身是疮、衣不蔽体,有的眼里已经没有“光”这种东西。
  乔磊小声:
  “先不要慌,说话得稳。”
  他走到一个矿工面前,轻声道:
  “明天会有人来处理你们。我们要想办法带你们出去。”
  矿工抬起眼,灰白浑浊。
  那是一种对“生”不再反应的目光。
  他低声说:
  “出去?我们出去也走不远……而且……”
  他抬了抬脚镣,哗啦一响:
  “我们,走不动。”
  王昭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唇抖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马星遥轻声问:“钥匙呢?”
  那矿工摇头:
  “不归矿警管,是处理班单独掌握,钥匙每晚换人。”
  忽然,角落传来细微声音。
  一个脸上满是泥污、脚肿得像青砖的男人指着不远处的阴影说:
  “……他,就是上次想逃的人。”
  四人循声望去。
  那是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矿工,脚掌被矿车碾过一半,脚趾全碎,血与煤泥混成黑糊糊一团,早已烂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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