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从此萧郎是路人(上)
作者:吴泪    更新:2021-11-25 17:10
  其实已经是春天了,昨日的严寒仿佛一场醒来的梦,只等你把眼一睁,它就消失在暖暖的晨光中,窗前疏疏落落的几条树枝上,已经生出茸茸的嫩芽来,叶飘枫将那窗帘一掀,那些嫩芽旋即就随风摆动着,好奇的打探着她,四面的春光,伸手就能掬到的清新软风,一股脑的朝叶飘枫袭来,她不禁有些沉醉了。
  女佣捧着新做的各式衣裳走了进来,一进门,眼睛就狐疑的在那把梅花上转了两转,那是很短暂的一刹那,很快她便垂下头去,恭谨的问叶飘枫道:“小姐今日要穿哪套衣服?”
  叶飘枫转过头去,一边漫不经心的翻着那堆衣服,一边叹息道:“做这样多的衣服,真是浪费。”
  空气中充满了新布料的馨香,那些花色各异,款式新颖的春装,柔柔的从叶飘枫白皙的手指间闪过,像天上的彩虹跌入她的手掌,末了,她随随便便的抽出一身墨绿色的骑装,在阳光下抖了抖,笑颜逐开道:“就这件了。”
  女佣的眉眼垂得更低了:“裁衣服的各位师傅说了,因为是连夜赶出来的,怕有不合适的地方,只要小姐说了,他们就派人过来改。”
  叶飘枫“哦”了一声,将那套衣服在身上比划了两下后才说:“我看挺合适的,改了反而不好看了。”
  女佣躬身正要出去,叶飘枫却忽地叫住了她:“跟崔副官说一声,就说下午我想出去骑马,让他派人给我找个清静点的马场。”
  答复很快就到了,地点就定在湘西南郊的一处私人马场,叶飘枫听了却不甚满意,因为那马场中没有她喜欢的湖泊,崔副官一时急得满头大汗,湘西本就是一川平原,湖泊比眼下的桃花还要少,有湖泊的跑马场更是少之又少,可叶飘枫既然已经发话了,他哪有不听的道理,当下就派人四处去寻觅合适的地方,一直到中午才有消息传来,只说西坡那里有一处环湖而建的跑马道,规模虽比不上南郊的私人马场,但也是湘西难得的好去处,叶飘枫闻言,自然是乐得去,崔副官犹豫了半晌才问:“少帅叫我来问小姐,要不要他陪你前去?”
  叶飘枫从梅花的缝隙中瞥了那女佣一眼,最后淡淡的说道:“不用了,你们选几个人跟着我就行了。”
  窄窄的一道花缝中,叶飘枫可以看见那女佣的手,仿佛兴奋的动了动,她平静的扔了水壶,接过雪白的手绢,一边擦拭着双手一边说:“就这样定了吧!三点我就启程,估计五点多能赶回来,正好去参加陆先生的晚宴,还有,给我选两匹温顺一点的马。”
  副官躬身退了出去,叶飘枫疲倦的倒在了床上,她的眼皮正一点一点往下耸时,那女佣忽然上前问道:“小姐这是要午睡吗?”
  叶飘枫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嗯!你下去吧!不用候在这里了。”
  那女佣小心翼翼的带上了门,恰好花园的小厮捧着一只花瓶走了过来,他对着女佣打了一个招呼,说道:“这花瓶是小姐点名要的,烦恼大姐送进去吧!”
  那女佣微微一笑:“可不巧了,小姐正在午睡,你等下再送过来吧!”那小厮正要离去,女佣却眉开眼笑的拉住他问:“小姐今天心情不佳,害我这个做下人的提心吊胆,敢问小哥,昨夜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小厮熟练的回答道:“敢情昨夜你换班了,这大的事都不知道,我告诉你啊——”声音逐渐的低了下去:“昨夜少帅和小姐又吵起来了,好家伙,小姐半夜就跑了出去,整个官邸为了找她闹得鸡飞狗跳,少帅连正事都不办,开了车就去寻她,结果你猜怎么着,快天亮的时候小姐居然捧着一把花自己回来了,唉!真是越有身份的人脾气越大啊!难为我们家少帅受得住她。”
  那女佣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喜滋滋的打发走了那小厮,一个人慢腾腾的走下了楼,她的脚步声浅浅的穿过走廊,若有若无的传到叶飘枫的耳中,叶飘枫终于睁开了眼睛,她贴着枕头笑了笑,按下铃道:“崔副官,你派个人来取走我的衣服吧!”
  她的笑容来得快,去得更快,缎面的枕头柔软滑腻,几乎要将她的整个头沦陷进去,头顶的天花板隐隐有脚步声响起,上面就是江策的房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地板,他走动的声音显得空洞不清,但是叶飘枫知道,他定是在思索什么要紧的问题,所以才会这般踱来踱去,但是如果,如果今夜大事一定,那么他们必将再次分别,他要去他的太城,而她必须返回江南,哪怕江南等待她的是风刀霜剑,她也得回去,从此以后,他们相隔的就是战火连天的千里疆域,想要再次见面,可能是下一个冰天雪地的季节,也可能是更遥远的时候,叶飘枫想到这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这一次湘西之行,万事都在江策的掌控之中,她只不过是陪他来做一场戏,走一遭罢了,等到尘埃落定,她还是得奔赴自己的责任,他应该知道这一点的,昨夜那场轻花浮水的肌肤之亲,到底也没有成就他们之间的抵死缠绵,这一个乱世,究竟埋没了多少柔情似水,恐怕连苍天都数不过来。
  临出门时,陈美男拉开了抽屉,可是那把枪却不翼而飞,她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是谁,把她的佩枪偷走了?
  她缓缓的坐了下去,脑子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但没有一个派得上用场的,正惶惶不安间,楼下却响起了许多的脚步声,她心里正烦躁着,最是听不得这种杂乱无章的声音,于是大力的打开了房门,喝斥道:“是谁在下面走来走去?”
  陈海荣的随身副官忙奔了上来,仔细的对她耳语一番后,陈美男终于长吐了一口气:“消息可靠吗?叶飘枫真的要去骑马?”
  “千真万确!”那副官欠身道:“我们安排了眼线在她身边,据说叶飘枫现在已经出发了。”
  陈美男自负的一笑:“那你们快去吧!若是能拿住她,江策必定投鼠忌器,我们的筹码想来会重上不少。”
  那副官躬着身子,正要退下去,陈美男却叫住了他:“有一件事很奇怪,我的佩枪在房中被人偷走了,你帮我去查一查,看是哪个不怕死的下人拿走了,找到了人就来回我。”
  正午的阳光明亮得吓人,陈美男立在窗前,只觉得眼都睁不开,房子里早上才熏过香,那样甘甜的香味,至今仍泌人心脾,这香原本是用来安神的,可这时却让陈美男越发的心烦意乱,她在等钟玫的电话,只是时间早就过了,她的电话却迟迟不见来,难道她出事了?
  正当陈美男在房间里像个无头苍蝇般来回踱步时,她一直在等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她几乎扑将了过去,一把执起话筒,紧张道:“喂!我是陈美男。”
  对方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陈小姐,你不用等钟玫了,你们的计划已经败露了,钟玫昨夜被江策的人干掉了。”
  陈美男失态的“啊”了一声,她捧着胸口问道:“那么你告诉我,你是谁?”
  那人微微一笑:“我,我是关外国民政府的人,现在潜伏在湘西。”
  陈美男心下好笑,什么国民政府,分明就是伪政府,她不假颜色道:“你们为什么来找我?”
  那人笑得更和睦了:“我想告诉陈小姐的是,钟玫能办到的事情,我们同样也能办到,怎么样,陈小姐,我们合作吧!上次若不是承蒙你的关照,我们叶司令也逃不出湘西,她可一直惦记着陈小姐的大恩大德的。”
  陈美男斥了一声:“少废话,论人品,我最看不起的就是叶开颜,只是父亲大人有令,我不得不从,好吧!我跟你们合作,告诉我,你需要我为你们做什么?”
  那人几乎要鼓掌了:“很简单,只要陈小姐把你身边的一个侍卫换成我就行了。”
  陈美男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不可能,我们的信任度还没有到达这个地步。”
  那人立即就退步了:“或者陈小姐能否为我弄到一份请柬,要知道,这个宴会的请柬不大好弄。”
  陈美男爽快的一点头:“这个没问题,等一下你派人到湘西大饭店的301房间去取就行了,还有,有一个人你们绝对不能伤害,那就是陆子博,明白吗?否则的话,我们以后就没有合作的机会了。”
  那人立即就答应了下来:“好,我会记得陈小姐的话的。”
  这一日的夜晚,有些姗姗来迟的意味,等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弱时,陈美男精致的妆容终于画好了,眉毛只剩下最后一笔,她轻轻的一笔描过,镜中的她真个是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她甚为满意这次的发型和服饰,更何况,父亲的人给她带来了好消息,叶飘枫已经被他们给擒住了,这下她更是心情舒畅,陈海荣素来疑心很重,下午还打算推掉陆子博的晚宴,只让他的女儿陈美男代替他出场,但是,当叶飘枫被拿下的消息传过来时,他旋即就改变了主意,立马就换上了他的元帅服,在一帮随从的拥护下,气势不凡的携着自己的爱女登上了赶赴陆子博晚宴的车,一路之上,他们父女二人又说又笑,真是好不惬意。
  他们到达宴会现场时,江策早就到了,陆子博设立的晚宴,自然是豪华奢侈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别说是旁人,就连陈海荣这样的大人物都暗暗称奇,单那些餐具,明眼人一看就知,每一件都是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御用之物,平常人家哪怕有一件也是稀罕之物,可这个宴会现场,这样的物件多得让人数都数不过来,如此大的手笔,除了陆子博这样的超级富豪,谁也不可能拿得出来,宴会中来来往往的皆是各地的军阀及其家人,还有社会各色名流人物,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叶飘枫没有来。
  江策忧心似焚的脸成了大家瞩目的焦点,陈海荣看在眼里,心中难免自鸣得意,乳臭未干的小子,敢跟我漫天叫价,今天我就让你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他当然不知道,他驻扎在湘西所有的兵戎与高官,自他离开官邸后,此时已全部被江策的人拘押了,另外,他的性命也岌岌可危。
  宴会开始没多久,江策就铁青着脸火速离开了,他一走,陈海荣的心理防线立即就瓦解掉了三分之二,所以当陆子博跟他提及他的私藏时,他欣然的表示想前去看一看,另外几位军阀也宣示出了浓厚的兴趣,陆子博浅浅一笑:“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哪能拿出来污了大家的眼睛。”
  众人自然是不依不饶,陆子博推托不掉,只得打算带他们上楼去看一看,陈海荣原本想让他的侍卫跟随着他,可是另外几位军阀连一个人也没带,他若是带上这许多人,反而显得小家子气,而是只得作罢,三楼一片寂静,间或有奏乐声和欢笑声从一楼的大厅隐隐传来,但都飘渺的不像是真的,越靠近陆子博的收藏室,陈海荣的心就越是不安,等那扇明黄色的楠木门在他的眼前缓缓打开时,他更是手掌生汗,说时迟,那时快,呼啦一声,从走廊乃至收藏室里涌出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兵士,他们一涌而上,很是费了些功夫才牵制住了陈海荣,陈海荣顿时就破口大骂:“陆子博你这个小人,居然敢谋算老子。”
  陆子博缄默不作声,江策却闲庭看花似的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一现身,另外几位军阀全都迎了上去,热情的招呼道:“江少帅,我们不辱使命吧?”
  “你们,你们居然是一伙的?”陈海荣不敢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江策叹息道:“陈海荣,你不要以为这世上的人都像你一样,只顾着自己的身家利益。”
  陈海荣目露凶光:“我告诉你江策,你以为白远斋会让你在他的地盘撒野吗?”
  江策哈哈一笑:“真是不好意思,白远斋今天凌晨就见阎王去了,呆会儿,于田会在下面的宴会上公布这个消息。”
  陈海荣呆滞了好半天,最后倏地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他立即便浮出一个残酷的笑容:“姓江的,你大概忘了,叶飘枫在我的手上,怎么样?你想你的女人香消玉殒吗?”
  这次不仅江策觉得好笑,连陆子博都摇头笑了:“如果不让你上点当,你会乖乖的来到这里吗?告诉你吧!飘枫根本就没去那个马场,反倒是你的人,被我们悉数抓住了,他们给你传的消息,是别人用枪逼着说的,还有,你在湘西驻扎的六处人马,现在都没了。”
  陈海荣顿时面如猪肝,他狠狠的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最后口气一松,居然动了几分感情:“那么,请你不要动我的女儿。”
  “你放心!”回答他的依旧是陆子博:“我与美男到底是同学一场,我会保她周全的。”
  楼下的宴会现场,忽地出现了一阵骚动,陈美男正与一位世家小姐交谈甚欢,见周围的气氛一时变了样,忍不住抬头一看,那脸色哪怕是涂着颜色最好的胭脂,这刹那也变得煞白,原来,叶飘枫居然一脸轻松的步入了会场,她先是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最后才惊呼:“父亲!父亲!”
  那位世家小姐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陈美男已经跳着脚离开了,正在这个时候,于田一脸沉重的登上了会台,他简直把一颗炸弹扔进了这个宴会现场,不仅陈美男,所有在场的其他人全都震惊了,他扔来的这颗炸弹是——白远斋刚刚被人谋杀了,而所有列出来的证据都把嫌疑指向了一个人,那就是何天翼。
  何天翼!根本就不用怀疑,江南的何天翼当然有这个本事!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在场的一些湘西军政高官,他们当下就发下重誓,一定要让何天翼丧生在湘西,而是,他们愤而离场,各自部署去了,不一会儿,整个湘西就因为抓捕何天翼变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铁城。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宴会自然是办不下去了,众人纷纷准备离场,而陆子博自然也下楼殷勤的送客,陈美男简直是咬牙切齿的拉住了他:“陆子博,我父亲呢?”
  陆子博的回答是:“他的生命很安全。”
  陈美男抬起手来,一掌朝陆子博的脸掴了下去,陆子博敏捷的一闪,她的掌风瞬时就落空了,陆子博的脸微微向后斜,眼睛的余光中忽地瞥到一只握枪的手,他的脸色倏地大变,还不等他有所反应,紧接着,陈美男凌厉的第二掌“啪”的一声就打在了他的脸上,他被这一掌掴得眼冒金花,这一瞬间,他疯了一般往后扑去,几乎用自己的身体撞向了一个人:“飘枫,快躲开!”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等陆子博撞倒那人时,那人的指弹已经朝叶飘枫射了出去,仅仅是半分之一秒的时间,一位身穿太城侍卫服的男子已经挡在了叶飘枫的身前,随着一声尖锐的枪声,那人中弹倒在了地上,这一下枪响,顿时就让整个宴会场所乱成了一团,大家尖叫着,踩踏着,四下逃逸,陆子博眼睛都红了,一掌狠狠的掼了下去,一招就把那个行刺者打得口吐鲜血,四处布防的太城侍卫这时飞奔而来,一些护住了叶飘枫,一些摁住了那名行刺者,还有一些涌向了那位帮叶飘枫挡枪的男子,陆子博急急忙忙的奔向了叶飘枫,叶飘枫在那些侍卫的包围下不停的叫道:“快!快送他去医院,快送他去医院。”
  那个男人俯身倒在地上,鲜血崩漏似的汹涌流出,看他的衣着,似乎只是一名普通的太城侍卫,陆子博也急了:“发什么呆,快送他去就医啊!”
  很快的一个时间里,几名侍卫小心翼翼的将那个男人抬走了,虽然有人帮他止了血,可他的鲜血还是有如梅花盛开般溅落了一路,叶飘枫急切的想跟上去,可是陆子博怕暗处还隐藏着杀手,根本就不准她离开侍卫的保护圈,那边的陈美男像一缕游魂,轻飘飘的荡到那名行刺者身边,几乎是撕心裂肺道:“我要你来是保护我父亲的,可是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那人咧嘴一笑,低低的说道:“叶司令只给我下了一个命令,那就是干掉叶飘枫。”
  忽然之间,整座大厅全都静了下来,因为所有的人全都逃出去了,获悉消息的江策红着眼睛从三楼往下冲,叶飘枫怔怔的看着眼前的那滩鲜血,忽地发现粘稠的血液中有一点东西正迎着头顶的灯光幽幽的闪烁着,她发狠的推开了陆子博,几步踏入那男子留下的血液中,哆嗦着双手将那点闪光的东西捏入了手中,四周的灯光这样的亮,亮得那点东西上的小挂钩都清晰可闻,耳环,是她那对被何天翼偷去的柳条耳环——
  “不!”当江策刚刚冲下一楼时,整栋楼都响起了叶飘枫凄惨绝望的声音:“不!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