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作者:纳兰容若    更新:2021-11-25 16:53
  便有百般烦忧,处此境地也该尽忘脑后了。
  由此可见,为了让独生爱子休养身心,纳兰明颇费了一番心血的。然而,仅仅只是跨入室内,看到纳兰玉第一眼,这人间桃源,便成了穿凿附会,曲意雕琢的虚假之地,徐徐清风,灿灿骄阳,也依然无法驱尽这满室让人心头冰冷的寒意。
  纳兰玉坐在窗前,不言不动,恍如泥雕木塑。父亲的呼唤,不曾让他转一下头,青梅竹马的安乐,一步步走近,他也恍然末觉。
  安乐静静地望着纳兰玉,那个总是白衣灿亮,光华耀眼的美少年,现在沉沉寂寂,只若死人一般。
  她轻轻唤:“纳兰玉。”
  纳兰玉有些迟钝,有些缓慢地抬头,向前望去,他的眼光漠然地扫过安乐,却没有一刻停留,依旧一寸寸四下扫视,仿佛迷茫地想要寻找那呼唤他的人。
  安乐上前,坐到他的身旁,伸手去按他的手,却又微微一颤。
  纳兰玉的双手全都包满白布,不留一丝缝隙。
  纳兰明在旁低低道:“那天他用手着力在地上拚命爬,伤得厉害。回来的时候,还是不断地尖叫,疯狂地挣扎,最后不得不把他打晕,才能给他上药。开始的几天,他每天都像野兽一样地嚎叫,不停的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撕掉,包扎好的伤口他也要毁坏,我不得不让人把他绑起来,直绑了四五天,他安静下来,再不挣扎反抗,才放开的。可是,他就变成现在这样,好像什么也看不见,有的时候可以听到一些动静,又好像并不明白,每天反反覆覆说的,也就是一两句话。”
  纵然他久为一国权相,惯见风云变幻,说起爱子惨状,语气也显得沉痛悲苦。
  安乐微微颤抖,怔怔望了目光呆滞的纳兰玉良久,眼泪才慢慢一点一点滴落下来,把纳兰玉那包满白布的双手,渐渐染湿了。
  是那真诚的泪水,湿透了重重白布,湿润了指尖吗?所以那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耳朵再也听不清世间万象的少年,如触电般抬起手。他茫然地四下望着,眼睛渐渐有了焦距,然后轻轻伸手,拭在安乐脸旁:“不哭,乖,不要哭。”
  那么轻那么轻的声音,却听得大秦国的一代权相全身巨震,眼中流露出无限希望,却让大秦国最高贵美丽的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满眼都是祈望地看着他:“纳兰玉,你认得我,是不是?”
  纳兰玉侧着头,看她良久,然后,轻轻地笑:“不要哭,没有做错了事,不用哭。我做错了,也没有哭呢!”他忽然又愣了一下,想了很久,然后摇摇头,用孩子般软弱无助的眼神望着安乐:“我做错了一件事,可是,我却忘了是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能不能帮我想起来?”
  那黑色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与哀恳:“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绝对不可以忘记的,但我就是不记得了,你帮帮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去,他的哀求,软弱悲凉却又迷茫天真。
  安乐呆呆望着他,然后全身无力地跪坐下来,她慢慢伏下身,把头枕在纳兰玉的膝上,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忍耐着,压抑着,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压不下心间那无可名状的痛楚,最终,痛哭失声。
  大秦国的公主,如孩子一般无助地放声大哭。忘记了礼法,忘记了身分,忘记了规矩,她只是为人生失去的一切美好,而失声哭泣;她只是为曾经美丽的一切,全部自指间流逝而去,再难挽回的现实,而以眼泪做哀悼。
  曾有过的水晶般的岁月,已远得如同一场梦。
  梦里有一个美如明珠玉露的孩子,高叫着她的名字,拉着她上树攀石,调皮捣蛋。他们曾跑遍御花园的每一个地方,他们曾戏弄过身旁每一个宫人,他们曾经把每一位老师气得哭笑不得,他们曾被祖母笑容满面的拥在怀中,他们曾让皇兄头疼无比,却又宠溺偏袒。
  那青梅竹马,相依长大的少年在哪里?那个父宠君爱,天子骄子的少年在哪里?那个鲜衣怒马,爱射金弹子的少年在哪里?
  大秦国公主痛哭不止,而她自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却似茫然不知,他又重新恢复成万事不闻,万物不见的状态。
  有个美丽的女子在他膝前痛哭,他的眼睛却依旧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对着空气喃喃提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总也记不起。”
  纳兰明终于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身快步离去。
  一直沉默着旁观一切的性德至此才慢慢走过来,俯身为纳兰玉把了一会儿脉,又把他的眼皮翻开,细看了几回。
  纳兰玉只是一动不动,任他动作,嘴里依然只会喃喃地问那永远也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安乐至此才略略抬头,满是泪痕的脸,带点希冀地望着性德。
  可是性德却并没有多看她一眼,也没有对纳兰玉的状况解说一句,复又直起身,也转身出去了。
  安乐怔了一会儿,眼中刚刚亮起的光芒复又渐渐黯淡下去,良久,才徐徐低下头,此时竟觉由身至心,都软弱得连哭泣也没有力气了。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七集 功亏一篑 第六章 重逢之时
  纳兰明怔怔望着花园里的桃红柳绿,大好春光,脸上神色痛楚莫名,耳旁却忽然传来一句冰冷的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纳兰明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只在心中冷哼一声:“像你们这样的人,又如何会明白?”
  性德神色依旧淡漠不见一丝喜怒:“又或者纵知今日,若时光倒转,你依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纳兰明猛然转头看向他,眼神里有一种择人而噬的光芒一闪而过。
  性德却似毫无所觉,只淡淡仰首望天:“既已如此,你还打算把他留在这个伤心之地多久呢?”
  纳兰明定定望着他,瞳孔微微一缩:“那我又该把他送到哪里呢?楚国吗?”
  略带讥刺,甚至有些冰冷杀机的声音并没有令性德有丝毫动容,却让另一个人受惊了。
  “相爷。”
  纳兰明急速转身,看到安乐那不知是因惊还是因惧而略显苍白的脸,他一语不发,只是默默施礼。
  安乐徐徐走近,有意无意插到纳兰明与性德之间,轻声道:“我要回去了。”
  纳兰明低声道:“臣送公主。”
  “你不用送了,我自己走,你在这里陪陪他吧!”安乐的声音和神色都是黯淡的。
  纳兰明也并没有按照礼法坚持要送,即使是他,也已经疲惫得再没有精力去守好一条条的规矩法则,做好一道道表面文章了。
  安乐对性德点了点头,性德便一语不发,随她前行。
  走了几步,安乐忽又驻足回身:“相爷。”
  纳兰明应声抬头,只看到那一双泪水盈盈的眼眸。
  “如果你们都不能善待他,为什么就不能放了他呢?”
  迅快地说出这句话,安乐转身疾行,她走得那么快,快得仿佛是在奔跑,快得仿佛只要慢了一步,泪水便会失控地在人前落尽。
  纳兰明呆呆站立了半日,这权倾一时的一国之相,眼中才渐渐流露出深重的悲凉。该放手了吗?放过他的孩子,该放手了吗?眼睁睁让他唯一的骨血,从此永远的离去了。
  既然是他自己决定要舍弃,到如今,又还有多少资格去期盼继续拥有?
  性德伴安乐一直往外去。
  这处供纳兰玉休养的别院因为需要清静,所以少有人踪。安乐的从人都留在府外,而府内的下人,也不敢随便靠近高贵的公主。自回京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的身旁再没有半个闲人。
  但是安乐也并不因此而有任何轻松的感觉,特别是在看望过纳兰玉之后,心情沉重至极,只是一路往前行。耳旁忽听到那极淡极平静,仿佛并无任何诚意的一句话时,她竟要愣了一会儿,才能明白过来。
  “对不起,谢谢。”
  安乐驻足,迟疑,良久才回头去看性德。那风华绝世的男子,神容眸光,一如平常,安静得不见半丝波澜,刚才那五个字,就像根本不曾出自他的口。
  有那么一瞬,安乐几乎以为,那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她静静看了性德一会儿,才轻轻道:“无需谢我,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容若,我知道,你对他,很重要。”
  安乐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原本是关心至亲,才被性德利用,然而,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她又怎么可能仍旧毫无所觉?这个叫萧性德的男子,残酷地利用了她对亲人的关切,置她的安危于不顾,把她引进了杀戮战场,以她的生死性命为筹码,巧妙地进行了一场营救。
  然而,纵然如此,她依然毫不犹豫地在宁昭面前极力保护他,在纳兰明生出杀意时又有意维护。就连她一再要求尽快离开大秦,为的也依然是保护他和苏良的安全。
  对不起,谢谢。
  这是这么久以来,性德第一次有机会,单独对她说出这早就该说的话。
  而安乐不知道的是,这是性德自存在以来,无比漫长的生命里,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歉意和谢意。尽管性德永远不会对她说明,若不是有足够把握保护她的生命,性德是绝不会将她引入那杀伐之地的。
  安乐凝视性德,保持沉默,佯做不知,但终究还是有些忍不住:“那个刺客,对你来说,很重要,是吗?就像对容若来说,你很重要一样?”
  性德沉默地望了她一会儿,才淡淡道:“对我来说,我愿意保护的每一个人都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