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谭力    更新:2021-11-25 15:57
  自认为是她男朋友的男生悄悄咕噜一句:“这也太深沉了一点。”徐文雅恬淡地一笑:“是吗?”眼里闪动着讥诮的波光。男友在她的眼光注视下,沮丧地垂下头,他是深知徐文雅外柔内刚个性的,他曾使尽浑身解数,也向班里的男生夸过海口,说徐文雅终究会是他的,但看眼前的情景,他恐怕会沦为全班男生的笑柄了。他突然间就有了些微微的恨意,就想把早已憋在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倒给这个不近人情的女生听。“你太缺少一点温柔,缺少一点恋爱意识。”他说,“一个姑娘不该是这样的。”徐文雅轻松地问:“你还嫌我们周围的女生温柔得不够,恋爱得不频繁?”男生振振有词:“谈恋爱是生理和心理成熟的自然表现,德国大诗人歌德的名言你忘了:‘哪个女人不怀春?’当怀春不怀春,那就是很有问题的表现。”徐文雅道:“我们现在不是怀春少了,而是温柔在泛滥,阴柔在泛滥。我觉得窒息。”男生夸张地向天伸出双手道:“上帝,怎么才能医治这个姑娘反常的反人性论调?”徐文雅针尖对麦芒,专讲他不爱听的,但脸上却笑得更加和悦,说道:“当兵,这就是拯救我们这一代青年的最好的药剂。”男生双手抱起头:“我的天啊,你还是原先我认识的那个徐文雅吗?”
  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五晚上,大局已定,徐文雅果真成了大学生考入部队的名人,她所在的2020寝室挤了满满一屋人,不管赞不赞成,一旦分手在即,男女同学还是一起拥来给她饯行,各种形状的容器吮当一碰,一声“干”,每人共饮了一大口新鲜的啤酒。
  “我说啊,”一位面色苍白、嘴唇薄薄的女生道,“徐文雅一当武警女兵,肯定成为全国小报的头条新闻,‘女大学生扔掉钢笔握钢枪中华女儿不爱红妆爱武装’。”另一穿花格红衫,衣摆扎在长裤里的女生马上接嘴:“哇,一个新的明星在我市冉冉升起,徐文雅收到的追星族的捧场信要用麻袋装。”徐文雅只笑不说话。坐在床沿的徐文雅的男友不满意了,“哎,”他说道,“怎么你们就不敢说实话,不敢说这是我们大学生的悲哀?”学艺术体操的女生一举手:“慢着慢着,此话怎讲?”那男生道:“当今世界的两大潮流是和平与发展,而我们最亲密的同学里,一个才华非凡的女秀才却逆潮流而动,丢掉电子计算机专业去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警,你们还有心情为她歌功颂德,我为徐文雅伤心。”徐文雅平静地道:“谢谢你的伤心,这纯粹是杞人忧天。当兵就不要高技术了?你说海湾战争里,多国部队靠什么攻破了萨达姆防线?靠的就是最尖端最前卫的科学技术。”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站起来打趣道:“就是,张卫老兄,你可别小看当武警的,要是我,找老婆就要找徐文雅这样的,现在街上小流氓出役,你要有一个武警老婆,哈,你想那是什么场面,遇到敌情,只要这样往后面一跳,一声大喝:‘老婆,上!’啊哟哟,只见横扫千军如卷席。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想想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辉煌。”
  人们笑得把啤酒都喷在彼此的身上,然后爬起来大呼:“祝徐文雅当兵顺利,混个师长旅长的给我们瞧瞧!”
  到了半夜,同一寝室的女同学都先后入睡,徐文雅却用报纸蒙着小台灯,拧开笔帽,摊开一叠稿笺,凝视着窗外无边的夜色,认真地写了起来。同学们与她关系虽好,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世背景,她明白自己的自尊心太强也是个弱点,因为这很容易成为滋长虚荣的温床。可是没有这份小小的近乎虚荣的自尊,她怎么才能压抑住自己心中的那块病根?
  笔尖在纸上流利地划过,一排排刚劲有力的字迹出现了:
  “……妈妈,我读小学的时候曾天真地问过你,为什么你和爸爸老是在别人面前低三下四抬不起头,为什么有时候明明是邻居欺负你们,而你们却逆来顺受还要尽量向欺负你们的人陪上屈辱的笑脸,为什么你教导我的格言和谚语里,总是强调‘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命里没有莫强求’?后来我长大了,读高中时,才从你们单位一位叔叔那里偶尔得知,原来你们没有告诉我,我们这个家族在历史上曾有过一个奇耻大辱,那就是:由于爷爷在抗日战争时期被捕叛变,在福州充当日本人的帮凶,致使地下组织的五个革命烈士牺牲在日本人的刑场上。这事你们一直瞒着我,而你们希望我为家族争取荣誉的唯一途径,就是读书、读书,从高中到大学,大学读完了读硕士,硕士读完了读博士,博士完了读博士后,永远永远地读书,永远永远地回避现实。可是妈妈,这次我却要违背你们的意愿了,我要退学当兵,参加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我没有向同学们说出来我的最真实的想法,就是要用我的经历,来改变我们家族的历史形象,在叛徒的后代中,也会出忠臣,在怕死的人的孙辈里,也会有热血女儿。所以,你不要来信劝我,这是我的最后决定。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的决定,那也没有啥,我们就暂时停止两代人的沟通。道路是自己选择的,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是我自己,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包括亲人的你们。当武警后,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下来,我要让我们姓徐的一代一代的后人,在说起他们的祖先的时候,再不会为有个爷爷是叛徒而抬不起头,而是由于有了一个我这样的女性而自豪……”
  第三个姑娘生在特警队所在城市的一家姓铁的家庭里,单名一个红字。
  铁红的家庭居住在东城区一个尚未进行城市改造的大杂院里。大杂院外面,是蜘蛛网一样星罗棋布的穷街陋巷。铁红的父母在离大杂院不远的小街上开着一间出售服装的小店,无权无势,攀结不上市里区里哪怕一个科长级别的人物,受够了街上兄弟众多的人家的欺负,也受过黑道白道上蛮不讲理的人的要挟,因此父母最大的心愿,就是唯一的女儿铁红将来能出人头地,给他们出头撑腰,将一切敢于与他们的小店铺为难的乌龟王八蛋统统打个人仰马翻。铁红读初一时,他们替她报名进了业余体校习武弄棍,管它以后能不能出将入相,先得用一身功夫镇住街上的小混混,也是权宜之计。
  可是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宠么儿,底层穷家里长大的铁红从小受着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呵护,反倒养成一个心眼狡黠、爱打小算盘、并不把父母的期望当成一回事的市井姑娘。体校里练武也不刻苦,若要真的撞上了手提菜刀的街头痞子,她是没法与他们较量的。
  后来直接将她送进部队的起因,是由于父母的小服装店的一次遭遇,这种遭遇隔三差五就会发生,每每都令这个大杂院里的小家庭愁云惨淡,痛不欲生。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黄昏,一个自充为片区保护神的黑道小头目张五哥带着两个手下又来了,收取该月的夜班保护费,铁父当时向小青年张五哥屈尊求情道:“五哥,五哥,请你老人家再宽限一个星期,我这里凑够了,一定亲自给你府上交去。”张五哥戴着一幅银丝眼镜,头上头油光亮淋漓,貌似文雅,说话慢声细气,“你都说了几次一个星期了?”他说道,“今天再不拿钱,你想你怎么对得起我们的辛苦呢?”他好似不经意地把烟头往模型上套的一件丝织裙装上一碾,立刻就烫出一个大洞。铁父两眼一闭,差点没晕了过去。张五哥还是慢声慢气地讲道:“今天只是提个醒,后天我们再来,那时就不这么轻松了。”
  他们抬脚出门,高中刚毕业的铁红与新近交上的男朋友汪鹏逛街回来了,铁红啃着一根甜甜的甘蔗,圆圆的脸上被汪鹏宠得红云灿烂,两人勾肩搭背,潇洒地哼着一首流行歌曲。然而张五哥在他们面前一站,铁红就感到气氛反常,她是认识张五哥的厉害的,小腿肚子不由得就有点颤抖开来。汪鹏却是第一次与这伙强人晤面,一看女朋友的脸色,他就知道是他争表现的时候到了。汪鹏也是街头长大的青皮后生,在体校里与铁红一个班,长拳打得还可以,平时就有点目空一切,为在女朋友面前显出英雄,他猛地做出一副小流氓架势,弹着一只腿,向张五哥长声慢调地开口:“请问朋友哪路神仙?”张五哥皮笑肉不笑地打量汪鹏:“喝?山不转水转,在这个小码头还遇见了梁山好汉。”话未落音就是一个直拳,这很见效用,立刻退了汪鹏的神光,将他打在地上半天爬不起身。张五哥道:“说,是不是想来虎口夺食哇?!”汪鹏指着鼻血慌乱地后退道:“不不不,我是来买东西的顾客。”张五哥变成温文尔雅的模样,说道:“那你就买吧。我来卖给你,你要几十件裙子?不贵,每套我只卖四千八百八十八,八八八,发发发,大家图个吉利。这十件是你的了,给老子掏钱。”汪鹏吓得脸色惨白,舌头搅不清楚,听不清楚都咕噜了一些什么。
  就在紧张时刻,一阵警笛声由远而近传来,原来是铁红的妈妈刚才趁乱给110巡警打了报警电话,两辆巡逻的摩托向这里飞速驰来。
  张五哥一愣:“你们他妈的谁去报的警?”警笛声迅速向这里靠拢。张五哥一挥手:“走!”三个人从后窗跳出,临行前,张五哥抽出刀,嘶啦一声从几十件摞在一起的衣服上划过。
  铁父终于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不是钢刀碰着了他,而是痛心得昏了过去。
  就在这天晚上,铁红的父亲从大院里卖烧饼的刘瘸子口里听到了招兵的消息,经过短暂的思考,他立刻有了一条至为重要的重大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