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作者:四月胡杨    更新:2021-11-25 14:36
  “徐爱卿,觉得这首词怎么样?”
  徐铉颤抖着用衣袖拭掉额上不断渗出的汗砾。“词句间溢出的恨意绵绵,使得恣意文采跃然纸上,窃以为,这首抒愁之词当是上品。尤其结尾‘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句,让人记忆尤深。”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词作如此,确实不负风流。”赵光义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流云。“徐爱卿,听说今天是违命侯的生辰?”
  “启禀圣上,违命侯生于七夕之日,正是今天。”
  “人四十而不惑,违命侯已过不惑之年了啊!”赵光义对身边的近侍说,“速传秦王到御书房见驾!”
  内侍传旨不久,秦王赵廷美慌忙觐见。
  “秦王,你今日替朕往违命侯府走一趟,去向违命侯祝寿,朕特赐他黄金万两玉如意一对夜明珠十颗。”赵光义顿了顿,“还有,御酒一壶。”
  “臣———遵———旨。”
  我在曲折漫长的行廊里追逐她的飘忽身影,我坚持不懈地追,向着那艳红的前方。那是织舞,我的织舞,我一生都在追逐的脚步,一世都在绝望地守候,我不停地奔跑,直到尽头的古亭,寒波环绕的孤亭。
  “织舞,你可知道,我每念及你的名字一声,就会快乐一整天,我每看到你的容颜一次,就会沉醉一世。所以,你就是我这一世里的每一天。”
  我站在湖心孤寂的凉亭里,任凭遥远的风穿透旷古,越过周围冰凉的粼粼波面,抚动我的衣袂,爬上我的眉梢。
  “不要再说了,沾尘,花言巧语的山盟海誓已经把归墟的水都说干了。虚情假意,掩盖了所有的真实。”她在黑暗的影里走出来,还是依样的娇柔妩媚,她痛苦莫名地注视着我,眸里的光彩复杂重叠。
  “你在恨我,是吗?织舞。”
  “是的,兮沾尘,我恨你。但我越是恨你无休,我就越是爱你难泯。”
  我抱着她,愈抱愈紧,在她的叹息间我感到颈底的阵阵冰凉。“织舞,我们,是彼此的孽障。”
  李煜看着赵廷美倒满了一杯御赐的美酒递到他身前,他看着那散发着醇香味溢的酒杯里,倒映着一副苍白的骨骸。
  林仁肇手捧满盏的御酒跪倒在灰颓的天空下,他仰望着唐宫方向失声落泪,悲怨激愤不能自已。“君让臣死,臣不能不死。”他喝下了盏里灼炽的酒汁,无力地长叹。“所有的梦想都无从去求索,只希望死后,我的灵魂能化作飞鸟,回到多少次魂牵梦萦的故土长安。”
  “天理循环啊!天理循环啊!”李煜接过赵廷美手中的酒,他忽然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笑脸。“司辰,我已经赎完了我的罪过,我终于得到了解脱。”
  司辰双手合十。“王,你是否还能记起———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
  李煜问:“司辰,我是会沦堕挣扎,还是会涅磐重生?我想我不过是尘世间的一粒微尘,这三千世界里总会有我的栖息之地的。”
  他双手捧着酒杯,将杯中的酒汁一饮而尽。
  当酒杯落在地上,沉闷的回音在他逐渐模糊的神智里震荡,在遥远的秦淮河畔,打鱼的女子一边织着渔网,一边低唱:
  “牡丹花白,牡丹花红,牡丹花开,牡丹花枯。
  我在长安,君客南楚,相思绵绵,不是陌路。
  君若念我,如我念君,当寄梦魂,万里倾诉。”
  金甲大氅的龙冠帝王骑着高头大马经过,听到女子的歌唱,抬头正看到北去的雁行。“广袤宽阔的西北大地上,我们的家乡长安,而今已不复它昔日的辉煌。刘姓的霸王将李姓驱逐出大明宫殿,从此使我们只能在先人们曾经掌控的大地上流浪,不能再回到我们的长安。他鞭指正北亢然下令,定都金陵,国号后唐。”
  李煜倒在他先人的马腹下面,听到秦淮河畔的女子仍在不止地唱着:相思绵绵,不是陌路。“到死,我终于还是如我的先人们一样,没有回到我们的故乡。”他苦笑着吐出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娥皇,我走到了你的身后。”
  内侍缓缓把手指放到李煜的鼻下,李煜已经没有鼻息。“启禀秦王殿下,违命侯已薨。”
  赵光义听罢了赵廷美的回报后对我说:“兮沾尘,这一次,朕不会让你一个人独困在邀月山庄里了。朕要留一段最传奇的故事给后世。”
  我站在廷苑之上,面对高高在上的赵光义。李煜死时的表情违命侯府的丫鬟们后来为我详细地描述过,她们说他死得安然,最后仍念念不忘他的心爱他的女人周娥皇,他是真的爱着那个才绝金陵的女子———那个大周后。我看到司辰在熊熊火焰里慢慢走远,李煜他终归不能摆脱尘俗,在死后去追寻他的极乐世界,他的满身痴情他生前死后都怀揣难释。忘川茫远,但愿他能在幽冥的大地上找回他丢失的爱和曾经。他终于不必再做他最厌恶的帝王,他终于不必再负载着他词客的愁闷。
  赵光义对织舞说:“郑国夫人,朕知道你与兮沾尘早已情定三生,这份感情让朕钦佩。今天,李重光猝死,可谓天意使然。朕有意成全你们一对人间佳偶,今日在这朝堂之上当着满朝重臣,朕钦赐你与兮沾尘为妻相携白首。”
  我侧首看身边的织舞。这曾经是我们的梦,在日光之下她凤冠霞帔地坐上我的八抬大轿,然后风风光光地经过汴梁的每一条街道,让天下都知道我兮沾尘娶到了织舞。而当今天,这一刻,赵光义把这句话扔给我和织舞时,我心中却有着别样的滋味。这不再是最美最妙最皆大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了。
  赵光义高声地问:“郑国夫人,你意下如何?”
  织舞款身跪下。“圣上,贱妾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魂,当年嫁给李煜成为唐国王后的那天,就曾立下毒誓,今生,不侍二夫。”
  “郑国夫人,据朕所知,你与兮沾尘情深意重,只是当年畏惧李煜的权势才误嫁王家。今天有朕在这里为你做主,成全你们这对佳偶,你无需害怕。这天下万物,论大,都大不过一个爱字,论重,都重不过一个情字的。”
  “妾当初也曾是一国之后,母仪天下。今日夫亡,故甘愿为他守节余生,至死方休。”
  “朕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郑国夫人,你须知‘君无戏言’。今日你若不遵旨嫁给兮沾尘,便是欺君罔上万死难咎。”
  织舞坚定地说:“圣上,那么,妾愿求一死,以全贞洁。”
  赵光义笑起来,笑声在大殿里回荡。“以全贞洁,以全贞洁。兮沾尘你看到了么,你看到了么,你爱的也不过是一个要贞节名声也不会要你的女子,她忠于她的名节也不会忠于她的爱你的情。”
  我心里反复嘶喊着:“赵光义你为何要苦苦相逼,难道非要我们在世俗的压迫下生离死别下场凄惨么?”我在织舞身旁跪下,“圣上,郑国夫人德操纯贞,令人钦服,请圣上收回成命饶她一死。”
  赵光义的手狠狠拍在龙椅的扶手上,我感觉到殿堂上所有人身体的颤栗。“兮沾尘,朕再说一遍,朕是一国之君,君无戏言。”
  “沾尘,不要再浪费口舌了。”织舞长吁了一口气。“这里,就是我们的尽头。我们,都再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违命侯府里一片狼藉,所有的侍婢和护卫都离开了,偌大的府邸里无比的空旷寂寥。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在金陵的那最后一夜,繁华的唐国宫殿里也是同样的落寞,只是那一次我告别的是金陵,这一次,我要告别的,将是我的爱我的梦我的织舞。
  灼白的布绫悬在高高的房梁上,悠悠荡动。“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在我的姐姐离开人世以后,李煜他站在我的宫闺里,时常会吟诵这首诗。他是那么痴迷她留恋她思念她,他与我听歌赏舞看镜花水月品甘霖美酒,却极少留宿在我的宫闱,我那时年少懵懂,实在不能理解他爱她为什么还会垂涎我的容颜。”织舞说,“沾尘,直到我有了你,我也开始付出感情享受着爱,我在他的怀抱里却无法制止自己牵挂你,我终于明白爱的沉迷绮丽欲罢不能。他真的是爱得太痴太疯太诗化了,他爱得忘了现实与虚幻,爱得终于把我和他都逼到了万劫不复的绝境。我们貌合神离,我们迷茫无措。”
  “那么,织舞,为什么选择死,为什么不选择把所有的痛苦罪恶都交由我来承担?”我说,“你知道的,为了你,我可以忍受。”
  “我的沾尘,有些东西,是你承担不来也无法去承担的。”织舞苦痛地说,“我是李煜的妻子唐国的小周后,所以从我的手被李煜牵住的一瞬,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有些东西今生今世已注定就是必须由我来承担的,我弃不掉别人也拿不走。”
  “天宝六年的金陵宫内,我解开你的帔带褪掉你的衣衫把你抱上床榻时,织舞,那时的你是否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你就已经做下了这样的选择?”
  “不,虽然宿命已经降临,但要感知必须等到这一天我们真正长大,看尽了浮沉世事,经历了人间冷暖,所谓的礼仪廉耻不再遥远和模棱不清。”她看着我颓然地笑了笑。“沾尘,有时候我也在恨,长大,是不是一种错。”
  我沉默了良久。
  “织舞,若只如少年初见,心静无嫌,你是否还会那么地爱我,不顾一切。若李唐早已灭亡,赵光义在朝堂上说起昨日的话语时我们还在年少,你是否会抛开名节世俗执我之手共我偕老,纵使一夜白头一夜死,也心甘情愿虽死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