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作者:函之    更新:2021-11-25 13:38
  映月湖上,清风吹拂,荷叶摇动,显得分外空阔。那个呆子,喝多了酒,已昏昏睡去了。几个下人,聚在船尾,说着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立在船头,整个映月湖,成了我一个人的天地。
  夕阳西下,渐渐沉入远树的背后。天地之间,一下子变的空旷而单调起来。一个湖,一只船,一个人,又让我觉得多了几分遗世之感。
  忽然,荷叶深处,游出一对鸳鸯,让我一下子看呆了。这对鸳鸯,行时并头,停时交颈,自由自在,好不逍遥快活。湖面上,微微水波,暖意绵绵,渺渺生香……
  一时之间,真叫我百感交集,这个世间,如果真有来世,我宁愿做一个最平凡的女人,寻找一份最普通的情感,走完最简单的一生,哪怕如鸳鸯一样,未老先白头,也心满意足了。
  那一对鸳鸯,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荷叶丛中。余波渐止,余兴未尽,问世间,情为何物,又有几个真能生死相许?反而不如水中的鸳鸯,天上的鸿雁,一方遭劫,一方哀鸣而死,其情之真,意之切,远远胜过那些衣冠的禽兽了。
  天色将晚,我们得回去了。那个呆子,吃过酸梅汤,还没有醒过头,由几个下人架扶着上了岸,叫了两辆车,迷迷糊糊回了城。
  回到堂子,正是掌灯时分。我去小本家那儿报了号。回到屋子,卸了妆,哪儿也不去,一个人静静的独自坐着,望着灯光发呆。
  我不知道我还将陪那个呆子多久,以后的主儿,谁也不知道是些什么样的角色儿。但我相信,这样的呆子,我再也遇不上了。
  再接下来的日子里,那个呆子,仍然风雨无阻地来陪我,花钱如流水,一点儿也不在乎,茶儿喝着,曲儿唱着,打发着他那神仙般的日子。
  天渐渐热了,手摇折扇,再也赶不走烦闷与苦汗。那个呆子,不间断地送来了冰块,放在玻璃缸中,给我摆在屋中间散热纳凉。
  我有这样的福气,那些姐妹,看在眼里,妒在心里,好象我的今日,赛过了她们的往日,个个都摇头摆尾装冷笑。我明白,进了窑子的人,反正都是卖,哪一个都豁出去了,谁也希望自己受宠摆俏,独显风流。
  特别是那个离开了堂子的小喜鹊,往日里,她可是一枝独秀,要星得星,要月得月,霸占了无数的风流。现在呢,能在堂子里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人,就只有那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小桃红了。
  堂子里,谁也有几棵撑门子的摇钱树,落入大小本家的聚宝盆。捧在手心是只鸟,怕飞了;衔在嘴里是颗糖,怕化了。特别是那小本家,看得清,捏得准,把红婊子狗一样地拴着,决不会让那黄澄澄、白花花的金银沙一样地从她们的指缝里流走。
  我不知道能不能有这样的造化,中秋月圆,重阳花黄,我都还没有换主儿,仍然守着那个呆子。
  正文 手记28 亲人何处
  过大年了。
  堂子里,相帮子张灯结彩,奴婢子串符贴联,召来舞狮舞龙,请来梨园献艺……那一番热闹景象,差不多赶上了王公贵族的风光。
  吃过早饭,厅子里,桌上已摆满了果品与糕点。大家围桌而坐,拥着大小本家,开始吃茶看戏。
  戏台上,园主出来,向大家鞠了一个躬,来了一段开场白:
  开辟鸿蒙,天地雨风,三生有石,六道无钟。盛世佳人,盛世英雄,乱世冤家,乱世情种,哭成空,笑成空,哭哭笑笑梦成空。
  万年红罗衣,千古风流词,说到底,都是真文武,假夫妻。天上地下,三五步可行;千军万马,六七人可驭。三千大千,尽在这天地大戏台,戏台小天地。
  道完开场白,园主下去,上来了两只高跷狮。锣鼓声中,鞭炮齐鸣,雄师起舞,来了段狮子抢绣球。
  台下众人,看到高兴处,便纷纷往台上抛撒彩头。一时间,台上台下,笑声不断,好一番热闹景象。
  舞狮之后,好戏开场,上演的是一出《西厢记》。厅子里,便开始鸦雀无声,静静地欣赏着台上伶角儿打打闹闹、哭哭笑笑。
  一出《西厢记》,上演千百回。特别是那一曲“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更成为千古绝唱。
  吃过午饭,梨园又献上了火龙舞,舞的是一段二龙戏珠,然后开始唱《桃华扇》。
  桃花扇下桃花女,花落人亡两不知,那一点一滴离合之情,道出无穷无尽兴亡之感。自古红颜多薄命,都是天下同名鸟,所有婊子看到伤心处,无不唏嘘不止,黯然神伤。
  到了晚上,大家吃着团圆饭—南方的聚在一处吃汤圆,北方的围在一起吃饺子,然后得了大小本家的红包,又赏了戏园伶角儿的酒席和吉利钱,便开始欣赏那柔肠百转、催人泪下的《牡丹亭》。
  大家闺秀,私出游园,梦中幽会,布衣情郎,一病不起,怀春而逝。可怜书生,幽会阴灵,感天动地,起死回生,喜结连理,终成眷属。
  半夜后,好戏散了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大家凑在一起,开始燃放西洋烟花儿,一直玩到深夜,方才散去。
  大年初一,天刚放亮,大小本家便领了众姐妹和相帮子,祭天地、祭财神、祭白眉娘娘,然后宣布放例假。
  堂子里,一年到头,就只有三天时间,婊子们不用做生意。
  这三天里,谁都发了疯似的吃着、喝着、玩着、乐着。仿佛要用三天的时间当三年,醒着笑,梦着歌;三天时间,虽然不多,却是无比金贵,它是自己的,更是自由的。
  吃过早饭,我请了几个相帮子,要他们帮我迎喜神。一切准备妥当,我点上了香烛,摆上了如意糕、吉祥果、同心圆和合欢汤,然后闭目下跪,等着相帮子求出历本。
  历本出来,我便顺着历本所指的方向,捧着红绸,走出门去,绕着堂子走了三圈,随后沿路回来,谢了神,撤了香案,把红绸结在门上。
  一切了结,我便去堂子里,找姐妹们吃喝玩乐。
  厅子里,早坐满了人,一个个花枝招展、争奇斗艳,偌大一个厅子,东边堆粉,西边添秀,如同花团锦簇,日月争辉;每个人的脸上,笑意绵绵,酒不醉人人自醉,一个个乐得好像要上轿的新娘。
  我们先玩的是一个传花令。
  七手八脚,大家将几张桌子排起来,围圆而坐。由一个人打鼓,众人穿花,鼓声停,花落谁家,谁就得罚酒;为了公平,打鼓轮流转,都用布蒙了眼睛,这样,大家既玩得放心,又玩得开心。
  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一两个时辰下来,我只喝了三杯酒。酒罚得最多的那些姐妹,个个喝得脸上红霞飞,你扭我的脸,我捏你的腰,乐得个东倒西歪,横七竖八。
  接下来,我们又玩了一个猜谜令。
  凡是在座的姐妹,轮流出谜,然后打鼓传花,轮到的人,必须以谜解谜;解不出来的照例是罚酒。
  好多姐妹说的谜,我都忘记了,只记得两个姐妹说的谜;特别是那个解谜的,正是堂子里的花魁,博得了一个名儿的小桃红。
  这个小桃红,模样儿自不消说,瓜子脸,丹风眼,小蛮腰,荷包臀,水蛇腿……那个心底儿,更是十个八个女人赶不上的—伸手给你一个巴掌,反手给你一根梨花糖,就可以哄得你眉开眼笑;给你一点好处儿,却是遇上鸡肋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还得记着她的人情;面对你哈哈笑,背后已经给你上了胡椒面……真正是个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角色儿。
  那一个姐姐出的谜是:
  不慕王谢堂前花,
  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个小桃红,眉头一皱,略做沉思,便解了谜:
  无奈夫妻,
  寄人檐下,
  一把剪刀,
  剪山剪水剪不出一副鸳鸯画。
  小桃红一解出,便博得了众人一阵喝彩与掌声,象众星捧月一样拥着她去灌那个姐姐的罚酒。
  轮到我了,我出了一个令她们出乎意料的谜:
  小嘴大肚,
  穿着坛沿裤。
  走路懒洋洋,
  干活就哭。
  这个谜底是只有乡下才多见的东西。那个解谜的姐姐,听说还是个京片子。她是怎么流落到这个地方的,却是没有人知道。人一生的命运,总是在肉眼凡胎的料想之外。这个姐姐,见着麦苗当韭菜,碰着芹菜当香菜,又哪里知道这个谜底,更别说以谜解谜了。这个婊子,到也爽快,举手投降,要我解给她听。
  一个谜底,几种谜面,是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常玩的把戏。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笑笑,为她解了谜:
  一歪一斜半间房,
  两棵树儿一样长,
  生在石头上。
  大家都哼哼哈哈一场,知道谜底的,不知道谜底的,都一笑而过,当作儿戏。
  最后,我们又玩了一个时节令。
  令中规定,可诗可词,可曲可赋,只要相扣,不论长短,不讲韵律。大家聚在一处是为了寻乐子的,不是吟诗作画的,何必那么认真。
  那个小桃红,冷眼旁观,一直没有开口,等到众姐妹说完了,她才出了令,是个诗词曲的珠联壁合。
  踏花归来马蹄香,
  月照东墙,
  帘卷西风,
  温一半绣床。
  我呢,明白小桃红在讨巧卖乖,摆弄自己的风骚,又怎么能让她比下去呢?想也不想,也来了个脱口而出,让她瞧瞧孙二娘也不是吃素的,梁红玉是能擂战鼓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
  池塘小满,
  轻风柳梢不惊蛰,
  白露胜月圆。
  这一下,小桃红不高兴了,好象我抢了她的风头,扫了她的面子,一声不响的离了席。众姐妹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怔在那儿,如坠云里雾里。
  瞅着小桃红离去,我心里直发冷笑:婊子在外面,是千人踏、万人踩的,是金无皮、银无心;可婊子和婊子在一起,同是天下卖笑人,就要开始争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