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函之    更新:2021-11-25 13:38
  不过,这么大一个宅子,家大业大,一时半会儿,怎么败也是败不完的。
  平日里,别看这个男人对妈妈凶巴巴的,可一见了那伙人,却吓得全身发抖,又是作揖,又是磕头,哭丧着脸求饶:“一定还钱!一定还钱!一定还钱!”
  我不清楚这个大宅子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那一间间的屋子,我也懒得去看,反正是别人的东西,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也不放在心上。渐渐的,直到那个男人为了还债四处乱翻乱找,我才知道这个大宅子不过是一只大空壳罢了。
  空壳就空壳吧。我们第一个家,第二个家,第三个家,不是都成了空壳了吗?
  以前,我还以为,那个男人敢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钱,总不至于拔了菌子不留根,如今看来,我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多么的可笑!今朝有酒今朝醉,看着别人拿生当死一样活着,他们又怎么不拿生当死一样活着呢?
  院外,杨柳依然还是那么柔,花香依然还是那么淡;杨柳就在眼前,花香在何处呢?
  妈妈又开始叹气了,嫁了人,总以为寻到了一个依靠,再怎么不济,也会好过几年;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的命运象水一样,从夹缝里往低处流,路越走越窄,水越流越少!
  那个男人,也许是为了翻本,渐渐的连家也少回了;回来一次,总是东屋钻西屋,象只猫一样,拿了东西,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
  这个男人走了,眼不见,心不烦,这样也好,我们便有了自己的空间,自己的世界,有吃便吃,没吃就拿点东西去卖了糊口。白天,没有了那个男人的骂声;夜里,没有了那个男人的巴掌声。妈妈也少受了气,少受了折磨。我们活在自己的心里,活在自己的梦里。
  月亮升,日头落,时间,也就慢慢地过去,生命,也就慢慢地延长。我们把自己当小河里的鱼一样,活一天算一天,哪一天水干了,哪一天鱼就活到头了。
  天上是神,地下是鬼,中间是人,这是谁创造的世界?是不是只有赶在前面的人才可以上天堂,赶在后面的人就只有下地狱?
  我想到这些,是因为我读了书;读了书没有用,所以我想到了这些!
  正文 手记17 生离死别
  所有的消息都在说,姓蒋的登台了。他伙同洋毛子、盖帽子、金算子、租斗子、舵把子一起,把人杀的杀,关的关,叫嚷着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棍、棒、刀、枪、炮一起上阵,象蚕吃桑叶,不久,便称王的称王,拜侯的拜侯,挂帅的挂帅……
  消息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其实,这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关呢?谁坐了天下,都是乌鸦和猪一般黑。就象唱大戏的,你完了,我登台,文的文,武的武,官儿轮流做,银子可不能长翅膀,不然,就只有看谁的拳头硬,谁的鞭子长,谁的枪子多了。
  几千年来,这个世界就被他们争来夺去,胜者为王也好,败者为寇也好,都捞足了名利,谁还管百年后的英名,百年后的骂名!
  这个世界,被他们左右着,我们的世界,只有这座大宅院。
  虽有这座大宅院,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大宅院,竟成了我和姐姐生离死别的地方。
  妈妈的女儿,我的姐姐,我们的亲人,突然就不见了,象空气中的一粒灰尘一样,消失了。
  姐姐是在天亮前不见了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也不敢相信,姐姐可是和我睡在一起的,怎么会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消失了呢?
  我和妈妈的心再能承受,也承受不了这场巨大的打击,我们一边哭着一边找,叫着姐姐的名字,可我们把所有的房间都找遍了,仍然不见姐姐的人影。
  那个男人,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我和妈妈出了大宅院,四处乱找,逢人便问,逢人便跪,求他们可怜,希望能从他们嘴里得到姐姐的消息。那些人,好心的,答上我们一句话;没心的,骂我们几声。我和妈妈,在别人的冷眼下,发了疯似的穿梭在人山人海的大街小巷,想寻到我们那相依为命亲人!
  问遍了,找遍了,跪遍了,哪里看到姐姐的影子,哪里听到姐姐的声音?明知道没有希望了,我和妈妈还是不死心,撑了船出去,沿河而行,渴望能在船上见到姐姐的身影。
  最后,一切希望破灭了,我们的身疲了,心碎了,魂散了,只能含着泪回到那个大宅院。
  进了院子,妈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嘶声长哭!
  我呆呆地立在门边,望着院外的杨柳,心无所依,魂无所寄。我的姐姐,你到底哪儿去了呢?如果是神把你带走了,这个天叫什么天?如果是鬼把你带走了,这个地叫什么地?
  我想错了,鬼与神,怎么能带走我姐姐呢?那个该死的男人不在家,我们怎么也想不到,是他找人偷了我姐姐出去,为了还债,不知卖到哪里去了!
  那个男人,根本就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姐姐不见了的第二天,他就大摇大摆的回来了,满面红光,喝得东倒西歪,一边走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唱,悠哉游哉地回来。
  妈妈见那个男人回来,急忙过去,象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对着他哭着说:“我女儿不见了,露儿不见了!”
  那个男人将眼一瞪,举起巴掌对妈妈说:“臭娘们,什么不见了?卖了!”
  妈妈一听,头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我冲过去扶起妈妈,拿眼恨恨地瞪着那个男人,真想扑上去咬他几口!我的姐姐,长了这么大,最后的命运,竟然是被卖的结局!
  那个男人醉眼朦胧,靠在墙上对我说:“小杂种,老子养活你们,你们以为是白养的?坐地等花开,世上哪有这种好事?……一个个饭袋子,养大了不来卖来干什么?”
  我怒极了,冲着那个男人吼道:“你这条猪狗不如的畜牲!”
  那个男人上前来,打了我几个耳光,哼哼着对我说:“小婊子,你别凶,过几年连你也给卖了!”
  这时候,只见妈妈从地上跳起来,扑过去,把那个男人蹭了一个趔趄,发了疯似的扭住那个男人大声哭叫道:“狼心狗肺的,还我女儿来!不还我女儿,我跟你拼了!”
  可怜的妈妈,柔弱的妈妈,哪里是那个狼心狗肺的对手,三拳两脚,就被他打倒在地,头上碰出了血。我不顾一切,上去帮妈妈的忙;打不过他,我就用脚踢,用牙咬,绝不能放过那个男人。
  明知道是可怜的结局,我们也得和那个男人拼;最后,我们被他打得满身是伤,爬不起来。那个男人,朝我们吐了吐口水,夺门而去,嘴里还直骂过不停。
  奇怪的是,那个男人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和妈妈,常含着泪,想着姐姐,在愤怒与惶惶之中苦捱着日子。看着妈妈,想着那个男人的话,我的心里,空得好象一个无底的洞页。从水坑跳到火坑,我们不过是换了一个环境,命运,却是一点儿没改变。
  阿弥陀佛,过了不久,听人说,那个男人,因为没钱还债,被讨债的打死了,头丢到路边喂了狗,身子丢到河里喂了王八。
  这个男人,他把姐姐不知卖了多少钱,竟然还不了债,最后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恶人的报应!
  活该!
  我和妈妈听到这个消息,悲痛的心中不由解了几分恨气。这个无赖,这个恶棍,终于被同类收拾了。从此以后,我们不用再受他的气了。
  弱肉强食,人和动物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大宅院的东西是经不住卖的,今天柜,明天桌,后天椅,用不了多久,一个屋子接一个屋子就空空如也了。卖完了这些东西,妈妈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卖了大宅院,回到我们城西的老房子去。
  妈妈便出去寻找买房子的人,不知为什么,竟然被那个男人族里的人知道了消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带着一伙人前来,把大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头儿用拐杖点着地,对妈妈恶狠狠地说:“这可是祖传的基业,谁也不能动,谁也不能卖。谁败了它,谁就是族里的罪人,要受到家法的处置!“
  这一族的人,不管是男女老少,都拿恶犬一样的眼光盯着我们;他们吵吵嚷嚷,乱成一团,争着、抢着该由谁来保管这座大宅院。
  我和妈妈立在一旁,一直不说话。我们知道,面对这一帮自以为是的族人,根本就没有我们插嘴的份儿;看到他们那盛气凌人的样子,我们也不敢插嘴。
  我们虽然进了这个宅子的门,却不是这个宅子的人。[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那老头儿见我们一直不说话,以为我们被他震住了,不由摸摸胡子,摇头晃脑地说:“你们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三无六彩之礼,四无拜堂之凭,怎么能算我们族里的人呢?你们不过是来骗吃骗喝的,怎么能列入家族的门墙?”
  我冷眼看着他们;在他们眼里,我们母女,连两条野狗都不如。野狗有时还可以得到别人一点残汤剩水,而我们母女二人呢,不过是他们夺取大宅院的一块绊脚石,随时都可以把我们踢到一边去!
  临走时,那个老头儿还警告妈妈说:“在大宅院一天,就要守一天的本份,守一天的规矩,不要做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免得丢了先人的颜面,我们的颜面。”
  我们的心,已经死了。
  看着这一帮人的嘴脸,我和妈妈都是冷眼相向,无言已对。我们身外的一切,早已变成了秋夜中的片片落叶,随了风,顺了流水。
  那一族人走了。
  夜,还是以原来的脚步走来了。天上,无星,无月,只有一个昏蒙蒙的大空洞,象一口井似的圈住我们。四外里,笑声依旧,歌声依旧,水声依旧,那永远消失不完的温柔与繁华,还在努力地掩盖着一切的丑恶和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