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作者:纪臻    更新:2021-11-25 13:18
  一路上到处卧倒着尸体和伤兵,离城越近尸体和伤兵越多,黄泥路面被炸得四处是坑,路两边的许多刺槐被连根掀倒了。炮火还没停息,从城边的一个小山坡上飞出的炮弹呼啸着不时地落在道路两旁,把许多簇拥在一起拼命奔突的士兵们炸得血肉横飞,一阵阵硝烟掠过。弥漫的硝烟中充斥着飞扬的尘土和浓烈的血腥味。
  他心中一阵悲戚,这才进一步明白了什么叫焦土抗战。扬州已变成了焦土,眼下事情更简单,只要他被一颗炸弹炸飞,那么,他也就成了这马蹄下的一片焦土,也就抗战到底了。
  他顾不得沿途的伤兵和死难者,一路往回赶,他知道这很危险,却又不能不这样做。今夜这惨烈的一幕是他一手制造的,他又代行军长之职,如果他只顾自己逃命,定会被弟兄们耻笑的,日后怕也难以统帅全军。不知咋的,在西关小学操场上对着弟兄们训话时,他觉着33军已完全掌握在他手里了。他讲闫福禄时,就不由地扯到了自己,其实,这也不错,当年攻占县道衙门时,他确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头里的,当时他才16岁,
  33军是他和闫福禄共同缔造的,现在,闫福禄归天了,他做军长理所当然。
  到了方才越过的那个小土坡时,石烈先勒了马,不让他再往前走了。他揣摸着日本人大概已进了城,再往前走,也无意义了。这才翻身下马,拦住一群正走过来的溃兵:“哪部分的?”
  一个脸上有大疤的士兵道:“31师262旅。”
  他惊喜地问:“打杨村的佯攻部队?”
  “是的,109团!”
  “知道你们旅冲出多少人么?”
  “冲出不少,快两点的时候,传令兵送信来,要我们随244旅向这个方向打,我们就打出来了。”
  “好!好!快跟上队伍,到赵圩子集合。”
  “是,长官!”
  溃兵们的身影刚消失,土坡下又涌来了一帮人,他近前一看,见是李玉梅、桂珍和军部的几个译电员,她们身前身后拥着手枪营的七、八个卫兵,几个卫兵抬着担架。
  他扑过去,拉住了李玉梅的手。
  “怎么样?没伤着吧。”
  “没……没,就是……就是桂珍的脚脖子崴了,喏,他们架着!”
  “哦,我安排,你上我的马,快,早就让你跟我走,你不听!”
  李玉梅抽抽嗒嗒哭了。
  他扶着李玉梅上了马,回转身,用马鞭指着单架问:“抬的什么人?”
  一个抬担架的士兵道:“军长!”
  “什么军长?”
  “就……就是闫军长哇!是石营长让我们抬的!”
  石烈三脚两步走到他面前:“哦,是我让抬的!”
  他猛然举起手上的马鞭,想狠狠给石烈一鞭子,可鞭子举到半空中又落下了:“到什么时候了,还抬着个死人!”
  “可……可军长……”
  他不理睬石烈,马鞭指着身边一个担架兵的鼻子命令道:“把尸体放下,把李小姐抬上去。”
  担架兵们顺从地放下了担架,一个抱头,一个提脚,要把闫福禄的尸体往路边的一个炮弹坑抬。
  石烈愣了一下,突然“扑通”一声地在他面前跪下了:“朱师长,我求求你,你可不能这么狠心扔下咱军长!”
  刚刚在马背上的坐定的李玉梅也喊:“鉴堂,你……你不能……”
  朱鉴堂根本不听。
  “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要?这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么?军长爱兵,你们是知道的,就是军长活着,他也会同意我这样做!”
  石烈仰起脸,睁着血丝的眼睛:“李小姐不是兵!”
  李玉梅挣开搀扶她的卫兵扑过来:“朱师长,我能走,你……你就叫他们抬……抬军长吧。”
  朱鉴堂对李玉梅道:“你在我这里,我就要对你负责,这事与你无关,你不要管!”
  说这话时,他真恨,恨闫福禄,也恨石烈,恨面前这一切人。他们不知道,这个叫闫福禄的老家伙差一点就把33军毁了!而他又不好告诉他们,至少在完全摆脱日军的威胁之前,不能告诉他们。更可恨的是,死了的闫福禄还有这么大的感召力和影响力!难道他一辈子都得生存在闫福禄的阴影下不成?就冲这一点,他不能再把这块可怕而又可恶的臭肉抬到西安去。
  “不要再罗嗦了,把李小姐抬上担架,跑步前进。”
  他推开石烈,翻身上了马,搂住了马上的李玉梅。李玉梅在哭。
  几个卫兵硬把李玉梅抬上了担架。
  闫福禄的尸体被放进了弹坑,一个卫兵把他身上滑落的布单重新拉好了,准备爬上来。
  他默默望着这一切,狠下心,又一次命令自己记住,闫福禄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从此33军将不再姓闫了。
  不料,就在他掉转马头,准备上路的时候,石烈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弹坑边,抱起了闫福禄的尸体。
  “石烈,你干什么?”
  石烈把闫福禄的尸体搭在了马背上:“我……我把军长驮回去!”
  他无话可说了,恨恨地看了石烈一眼,在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策马跃上了路面。
  这或许是命――他命中注定甩不脱那个叫闫福禄的老家伙。老家伙虽然死了,阴魂却久久不散,他为了民族正气,又不得不借用他可恶的名字,又不得不把一个个辉煌的光圈套在他脖子上。这样做,虽促成了他今夜的成功。却也埋下了他日后的危机,脱险之后不尽早把一切公众于众,并上报长官部,只怕日后的新33军还会姓闫的。身为11师师长的闫铁柱势必要借这老家伙的阴魂和影响,把新33军玩之于股掌。
  事情没有完结,他得赶在闫铁柱前面和自己信得过的部下们密商。尽快披露事情真相,让新33军的幸存者们都知道闫福禄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怕他们不相信,他手里掌握着这个中将军长叛变投敌的罪证。
  也许会流点血。也许同样知道事情真相的闫铁柱会阻止他把这一切讲出来。也许他的31师和闫铁柱的11师会火并一场。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迫使自己停止了这充斥着血腥味的思索。
  在这悲壮的突围中,倒下的弟兄难道还不够多么,自己在小白楼的会议厅里大难不死,活到了现在,难道还不够吗?他还有什么理由再挑起一埸自家弟兄的内部火拼呢?不管怎么说,闫铁柱是无可指责的,他在决定33军命运的关键时刻站到了这边,拼命帮他定下了大局。
  他不能把他作为假设的对手。
  天朦朦亮的时候,他在紧靠着界山的季庄子追上了闫铁柱和244旅的主力部队,闫铁柱高兴地告诉他,33军3个旅至少有两千余人突出了重围。他却难过,跳下马时,淡淡地说了句:
  “那就是说还有两千号弟兄完了?”
  “是这样,可突围成功了!”
  “代价太大了!”
  他又咕噜了一句,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闫铁柱,不知是愧疚,还是艾怨。
  太阳升起的地方仿然响着零零星星的枪声。
  村落不大,统共百十户人家,座落在界山深处一个叫箕簸峪的山包包上,箕簸峪的山名地图上是有的,村名却没有。
  吃过晚饭,闫铁柱的心绪便烦燥不安了,他总觉着这个地方不吉利。昨天上午9点多赶到赵圩子时,他原想按计划在赵圩子住下来,休整一天,朱鉴堂不同意,说是占领了扬州的日军随时有可能追上来,朱鉴堂不容他多说,命令陆续到齐的部队迅速往这里撤,赵圩子里留下一个收容队,到了这里,朱鉴堂的影子便寻不着了,连吃晚饭都没见着他。朱鉴堂先说去敦促修复电台――电台在突围途中摔坏了,这是他知道的,后来,电台没修好,朱鉴堂人也不见了。他真怀疑朱鉴堂是不是掉在这滩尿里溺死了。
  做军长的叔叔死了,一棵大树倒了,未来的33军何去何从委实是个问题。昔日叔叔和朱鉴堂不和,他是清楚的,现在对朱鉴堂的一举一动,他不能不多个心眼。朱鉴堂确是值得怀疑,他急于修复电台,想向长官部和重庆禀报什么?如果仅仅是急于表功,那倒无所谓,如果……他真不敢想下去。
  看来,叔叔的死,并没有消除他们之间的怨恨。突围中的事情,他已经听石烈说了。朱鉴堂要遗弃的不仅仅是叔叔的尸体,恐怕还有叔叔的一世英明。如斯,一场新的混乱就在所难免,而33军的两千多号幸存者们再也经不起新的混乱了。他得向朱鉴堂说明这一点。
  小神庙里燃着几盏明亮的粗芯油灯,烟蛾又在扑闪的火光中乱飞,他的脸膛被映得彤亮,心里却阴阴的。那不详的预感像庙门外沉沉的夜幕,总也撩拨不开。快9点的时候,他想起了李玉梅,叫李玉梅到村落里去找朱鉴堂。
  李玉梅刚走,特务营营长石烈便匆匆跑来了,他当即从石烈脸上看出了那不祥的征兆。
  果然,石烈进门便报丧:“闫师长,怕要出事!”
  “哦?!”他心里:“咯登”跳了一下。
  朱鉴堂已和31师的几个旅团长密商,说是军长……“石烈的声音压得低低。
  他明白了,挥挥手,让庙堂里的卫兵和闲杂人员退下。
  “好!说吧!别躲躲闪闪的了。”
  他在香案前的椅子坐下来,也叫石烈坐下。
  石烈不坐:“闫师长,朱鉴堂说咱军长确是下过一道命令,他要把命令公之于众。”
  “听谁说的。”
  “方才31师刘团长说,您知道的,刘团长和我是拜的弟兄。刘团长嘱我小心,说是要出乱了。”
  他怔了一下,苦苦一笑:“说军长下令投降你信么?”
  石烈摇摇头:“我不信,咱军长不是那号人!”
  “如果人家拿出什么凭据呢,在如说,真的弄出了一纸投降命令?”
  “那也不信!我只信咱军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