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作者:施釉    更新:2025-06-16 01:14
  第24章第二十四章
  ◎知己识我◎
  京城之下,三市五坊,其中尤属临街的一条鱼巷最叫人望而生畏,时人称楚之乌衣巷。3??看:風雨文学<\<小:¥说>?;网??£ _?首|发?.
  传闻楚先祖揭竿而起时,曾在此处当街卖鱼,所以楚成后此地在京城地价才水涨船高。
  如今已是王公贵族宅邸专属。
  李家的马车就在这巷前一停,李若的婢女本就觉秦府在鱼巷有府邸,却不肯在此地居住是装模作样,吃了闭门羹后更为小姐不平:
  “小姐。”
  “京城闺秀不知凡几,您与她又算不得什么交情,怎么旁的千金您不请,偏偏亲自来......”等瞧见李若一眼,才兀自噤声。
  李若放下车帘,神情淡淡:“我借婚事攀了高枝,她不想见我也是寻常。”
  那婢女更瞠目,马车好端端地却被人敲了敲窗,打开才见一仆役早知她会来似的,拱手道:
  “问贵人安。小姐知道贵人婚期将近,必然忙碌,特嘱咐奴婢,若是贵人来了,让小人敬告贵人,婚仪上小姐必定到场,小姐如今也是为贵人排忧解难,才走不开身,还望贵人莫要介怀。”
  “为贵人排忧解难?”李若轻声念着这几个字,再看那仆役时显见地态度没什么变化,只是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小姐。”婢女又靠过来。
  李若靠在马车内软垫上,没有理会。
  闭上眼睛,忽然想起那日在云台寺,她问秦疏有没有见到那亡魂,又想起她在风中清减轻咳,目光中,没有一丝被二皇子退去婚事的羞愤忧愁。
  让她觉得,秦疏去云台寺,只是因为她想去罢了。而不是京城中人人传闻的,在想尽办法挽回这段婚事。
  “回府吧。”
  婢女:“小姐,夫人特地叮嘱过您出府,拜见谢老夫人才正当.....”
  李若自顾自地让车夫掉头,又拉开车帘看街上熙熙攘攘:“既然还没过府,又算哪门子的长辈?”
  即便过了府,她也不是迈出门槛便要去寻婆母告假的人,身子是她自己的,这皇天后土,难道又是他们谢家的人不成?
  婢女不敢再说了,她们小姐虽然不虐待婢使,也是京城中声名顶顶好的闺秀,她却也还是怕的。
  进了狱中的方若廷却是时刻手指紧绷,不敢擡头去看。
  等到灯全都灭了,周遭再无别的响动,他才死处逢生一般,大口喘着气清醒过来。
  下一瞬,又是微僵,然后瞳孔微缩——怎、怎么会!明明都无人了.......!
  地牢却还是起风了。
  垫在身下的柴草堆,不扑簌扑簌响了,风声却那样清晰。昏暗烛火里,一抹红裙刺破天光一般,几乎将整个地牢都照亮。
  然而此刻这地牢中却没有别人,只有方若廷,和她。
  方若廷立刻朝向魂魄磕头,手在发抖。
  虞宋只是看他一眼:“他在哪里。”红缨枪上的红穗垂落下来,就在方若廷面前,慢慢地变淡:“带我去找他。”
  楚帝说方士对澹台衡用了邪术,不是没有缘由。
  大雄宝殿乃至旁的偏殿两座,不用于处理政务乃至闲置的平仑殿等,光洁的地板上如今都铺满了大大小小的海灯,足有数万盏。
  若不是楚帝说话艰难,魏骆知道陛下想却深觉不妥,劝了又劝,连勤政殿这种议事的地方都要铺满。*x/s~h·b-o?o!k/.\c?o-m′
  但楚帝仍觉不够,抓着侍从的手,气急地喉咙吐字艰难,加之太医也不敢用猛药,堂堂陛下只能一字一顿:“没有。”
  “没有!”
  他没有回来!
  魏骆也着急,甚至于他也担心,也焦灼澹台公子若是真听了虞将军挑拨,此间民舆又过于奸恶的话,公子真有可能一去不回。
  可他能怎么办呢?
  正如楚帝想表现自己的仁爱宽和,最终也不过是能劝澹台衡多添几盏灯几件寒衣般,一个亡魂,哪怕此朝再兴盛,他能得到的裨益也不过寥寥。
  别说魏骆留不住他,楚帝也留不住他。
  张铭却蹒跚来见,跪下拱手陈明长生祠的建造完毕,陛下几乎甩开魏骆,踉跄向前双手抓住张铭,自己这位首辅的双手,目光热切。
  随后而来的何躬行却只叩首不语,听闻老师说长生祠建了一百多座,还是没有一个能亮起灯的。
  楚帝用力闭眼,而后怒而将端过来的御膳全部掀翻!
  还是周云兵行险招,说没跟上虞宋,却发现狱内的方若廷不见后,立刻来禀。
  “......臣怀疑,”周云将所见说完,垂首,“这方士可能知道公子的踪迹。”
  方若廷被拽到了凤凰台。
  拉着他走的并非虞宋,而是让他面色煞白,闻所未闻的一阵邪风。
  这风暴卷走残云,扫空落叶,落在凤凰台前时却罕见地安静了。
  虞宋立在高高的台阶前,余光中她看到了楚帝,楚帝也看到了她,但她没有理会,只是收回长缨枪,然后一步步,踏上这高台。
  楚帝等这几日,早已等得五脏六腑皆是煎熬难安,未见虞宋时,他还以为自己晚了一步,澹台衡已被虞宋带走了,却没想到她足足忍到今日,才来寻他!
  楚帝立刻不顾内侍阻拦坚定向前踏去!
  可还没走几步,就觉风雪遮目,刮过眼前瞳孔的每一粒雪,都是刺目一般的红。
  他心中一咯噔,擡头看去。
  高耸的城墙,血迹斑斑。大军压阵前,他立在风雪前。然后刀光一闪。
  澹台亡君,被押向行刑台。
  虞宋本是红衣,红缨枪,束发带腕,行伍的简略打扮,英气逼人,在这狂风细雪中,身后却逐渐有了一身染血的,深黑的披风。
  铁甲一层层锁住足以将女将致命的脆弱部位,却没能抵挡住风霜刀剑的穿刺伤害。
  她就立在那城墙前。
  立在行刑台几步不远,望着澹台衡。那个因身死而身形淡了的澹台衡。
  史曾言凌迟之刑,为刺刀剐骨,人犹不死为最。
  楚记录的文书也有言,前朝有刽子手擅凌迟,当尽之时,其人身余寡骨,脉络皆断,但仍有一息尚存,几乎是清醒全程地看着自己肌肤被剥离。
  澹台衡没有受这样的苦楚。
  刀落一千三百下,他便死了。但刽子手还是谨慎周全地毁了他的全部尸身,才浴血起立,深红的血滴从刀锋坠落,是浑圆的一颗。
  有兵士举起双手欢呼。
  大帐内,视线没有移开的军师却双手紧握,呼吸从未像这样急促,直到刽子手下台,他紧紧闭眼。
  眼前仍是刺目的血。
  刚下令将他千刀万剐的叛军将领却是志得意满,拿着酒碗,斜睨军师笑:
  “军师怎么不喝?”
  军师喉间微滚,烈酒灼喉,烫得他几乎咳嗽。?aμ优?÷?品??小·±说^?网D} ?&?追¨最[新??`章?节!&
  那将领大笑,扬眉放碗:“叛君身死,亡秦来降,这天下,已经是我卢万达的天下!此等好事,自该连饮上三年三月才算值当!”
  明明自己才是揭竿而起,叛军之首,却称那台上之人为叛君。再说,他明知此人未及弱冠,惊才绝艳,绝非他们声讨的秦君......
  却还是因个人私怨怒剐了他。
  这样的鲁莽之徒,粗野之辈......军师不用去看澹台衡最后的那个眼神也知道,卢万达再难服众了。
  只要杀了他,叛军战果,唾手可得。
  军师脚步沉重地走出大营。
  风雪太大了,几乎将他走过去的脚步掩埋住,可是很奇怪的是,那雪却没有盖住行刑台上流下来的血。
  他的眼睛也还是清明的,可以不惧风雪遮挡,清楚地看见。
  被血变重的白布。
  明明是隆冬,是三月,这白布在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里,却像是墓碑一样显眼。军师喉咙滚动,没向前几步,就腿软,几乎跪下。
  是有人将他搀扶住。
  军师侧眸,瞧见是个新入军的少年,嘴角微微一扯。少年细声细气:“军师小心。”
  不用再多说什么,军师便知他对自己的感激与尊敬。往日军师只觉惭愧,觉得天下万民的希望,加在他身,他恐怕接受不来。
  所以他退居卢万达后,他不敢对上百姓期待的目光。这一日他们终于破敌北上,军师挪动嘴唇,感受到的却不只有惭愧。
  他视线下移,感到胆寒。
  少年顺着军师视线去看,发现手腕上还有城内用于区分难民发放白粥的白条,脸一白,下意识向后退然后跪下,实在饿得厉害,连辩解都不知道怎么辩解。
  军师面容模糊,表情更模糊,但楚帝却能通过这静默的雪,看出他在想什么。看出那军师为何突然愕然悲痛,紧握双手。
  他以为打下京城的是他大军,是民心,可是
  若真是无力抵抗,少年怎会衣着几净?
  若真是无力抵抗,贫民怎有机会逃出城?
  若真是无力抵抗......他又为何要给这些贫民赈济食粮呢。
  蝼蚁一般的百姓,在卢万达那样的人眼中是牲畜,他想屠便屠。可澹台衡却肯为他们开粮仓,掩城门。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尚可突破重重关卡,奔赴自己心心念念的安民军!
  一个惊才绝艳,忧国忧民,自幼良善,甚至是文韬武略的储君,却只能受凌迟之刑,令暴戾的叛军再不能活命,自己却一声一息都不能发出。
  楚帝不敢往回看,军师不敢往回看,可这漫天的融雪,都是他的血,他是亲手造就了自己的死,百姓的生啊!
  楚帝更觉齿冷,想迈前一步,却迈不出去。但他心中知道。所以秦的国破不在于安民军多么神勇。
  而在于澹台衡深知秦的百姓。
  他不忍他们再被君父压迫,也不忍他们再受战火□□之苦了。若干年后史书会写安民军入城,百姓击鼓相迎,安民军不战而屈人之兵。
  谁会料到亡君竟有这样一颗仁心?这眼前少年便是最好证明。
  可那少年只满心崇敬叛军。瞧见有人绕过行刑台,啐上一口,还拉着军师往旁走,看得魏骆都眉间喉舌发颤,说不出话来。
  月落泥泞血染玄衣,这便是公子衡的结局吗?这便是他想要的结局?
  若不是内侍阻拦,楚帝更想快步上前,咬牙质问:你们对安民军如此信赖爱戴,可知又是谁默许你们前来投奔,没有叫你们九族被牵连!
  他早知亡国的苦果啊!
  可脚底的血却令楚帝浑身冰冷僵硬,也令军师颤抖着回到帐内,坐默良久,最后却掩面大哭。
  他哭时运不济,他等草芥只能靠起义搏命,他也哭世道不公,哭卢万达此人不堪大用,性戾屠城,他更哭自己踩着那少年尸骨去成就大业。
  他,安民军,这天下千千万万人都知他不是澹台岳,都知该死的不是他而是那个昏君,都知那个身中三千六百刀的人只十九岁,可他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被行刑!
  因为天下需要一个交代。安民军需要一个交代。他更需要一个交代。
  没过多久,军师便以卢万达暴戾残酷,虐杀亡君为由将他逼退了位,名义上是退位,实则军师亲手手刃了他。
  可再见那行刑台,雪却已经停了,军师脸上被溅上那卢万达的血迹,他却只提剑空茫地站在那里。
  良久,他似有所感。
  空茫一片,四下寂静的军营里,澹台衡站在那里。
  玄衣被刀剑割破,大氅灰毛染成深色,清冷眉眼被血色模糊,连苍白惨淡的唇色都在大雪里破碎黯淡了。
  但他仍然静静立在那里,在看什么。军师浑身僵硬地走过去,看见扶他的那个少年。
  他在为家人烧纸,撕了为那亡君遮蔽遗体的白布,焚烧给家人报信做喜。
  蓦地,军师咬牙悲泣出声。
  凄声问:“你为何要代他受死?又为何要帮我?”
  他不是被凌迟的那一个,却仿佛比被凌迟了的澹台衡还痛苦:“你知不知道,我杀了人,如果不是百姓里有人识得你,如果不是他们不想你死,我没办法这么轻易哗变。”
  卢万达好歹是一军主将,他若是不死,踏进京城便可登基称王啊!
  可澹台衡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个少年。
  等那少年又祭拜第二位亲属,他的身影才凝实几分,向前一步。
  军师的怒吼便又陡然被扼住,他恨澹台衡,看见他却说不出来。半晌,他挤出一个苦笑,这样做是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你死了。我会叫他们给你立碑。你死在叛军将领手里,是为秦,也算光明正大,他们不会让你与那昏君齐名!”
  在史书上,你好歹也是生不逢时,不得已而死的公子衡。
  但澹台衡仅仅是立在那少年身边,玄衣吹落额,混在雪污里,竟成了被烈火吞噬湮灭的白。
  少年瞧不见澹台衡,只是烧着白布。
  风将澹台衡的影子送进火焰中。
  他背后,澹台衡墨发散下来。在洁白晶莹的雪色里,他的玄衣大氅那样华贵高洁。
  却像是不慎坠入人间的一轮月,跌进了祭拜亡魂的火里。而后百年,没有人祭拜他。
  军师更觉悲凉,他却说:“问君西征何时还。”澹台衡缓声:“尤见夕月满空山。”
  军师喉咙滚动。
  这是某朝某臣为抨击战乱下百姓流离失所,朝堂却无所作为的一首酸腐诗。传闻此诗出时,因文字狱被牵连入刑的,不计其数。
  但澹台衡知道。
  “小石头祭拜的,没有一位不是因战而死的亲人。”少年还在趴着试图把经纸点燃,雪却扑簌扑簌落下来,将纸都埋了。
  他于是一擡手,满天的香火重新兴盛。
  澹台衡竟还知道他的名姓。
  军师的谛听凝望里,澹台衡的身影像是一棵树。是的,树,并非竹。
  竹给人的感觉太清弱了,澹台衡虽然病弱清癯,可他始终是块美玉,是个完人。
  他不因毁誉死,不因诋斥亡。
  他也不要这万千香火,不要这军师为他洗名。他自己不在意自己的昭雪。
  他们不知这是因为小石头学着的那一啐,还是因为给他蔽体,却被焚毁的白布。
  又或是因为,即便是千秋万岁,楚也不能还他声名。
  他只是安静片刻,说:
  “作此诗者随公子文回滨时怎会想到,他之所以会在多年后为亡命将士如此痛陈,是因当初他也不愿为君者,非公子文。”
  军师瞳孔一颤,心中猛缩,悍然擡首,随后哆哆嗦嗦,几乎不敢靠近,像看鬼怪一样看着被凌迟而死的人。
  澹台衡:“公可不必为子嘉书史,洗名。”
  澹台衡的眼神那样静,像是看穿军师的胆怯与卑劣,看穿他初登大宝,肯定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看穿他若是强逼军师,受苦的只会是百姓。
  然而天下哪来这样的道理呢?身死之人要为此间万万生民无数次筹谋,活着的人那么多,肯为他昭雪的却没有一个。
  哪怕他已经身死,他也不要百年后有人打着秦该是公子衡即位的名义,挑起战火。
  “子嘉不做公子文。”
  军师牙关发颤,楚帝却推开军师,咬牙厉声喊:“可子嘉你从未想过复国,想过再起战乱不是吗!他们,不,你,是你,你怎可因为这种缘由边如此轻忽你的性命!”
  还有这之后百年的声名。
  这实在是太荒谬、太不符合楚帝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的心志,可是他如此激愤不平,为眼前这几幕呕心泣血。
  澹台衡只是瞳眸一转,眼里映出霜雪。楚帝甚至不知澹台衡这是否是在报复。
  只听到他说:
  “纵我不往,知己识之。”
  为他覆体的白布还在烈火中痛苦地焚烧着,几乎蜷曲,被他记住姓名放出城的少年也不知亡君的姓名。
  可他本就不在乎。
  他那一日所说真正所在乎的,也不过是他的君父,大楚的君主。这世上少有的,他于此世遇见,手谈,相得的帝王,能不能像他的知己、至交一样,懂他未竟之言,值他投身而死。
  可天下人唾他辱他,公子衡难道就没有殉国吗?他依然走了此亡身毁名之路。
  虞宋就在他身后安静地注视着他,一直到大雪狂风卷起未烧尽的白布,她才伸手,抓住那被焚毁的布。
  只不过他走的路太寂静。
  澹台衡转身,遥望漫天风雪。只是可惜。
  他们全都毙命他前。
  秦的社稷无人匡扶,澹台衡的声名也从此散去。世上再无知己识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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