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作者:黎汝清    更新:2021-11-25 12:31
  ……
  信,到此结束了,我认为黎文英不是一介赳赳武夫,而是善于思考有战略头脑的军人。信中提到的阿坚的牺牲,对乔文亚和黎氏娟的爱情起什么作用,我现在想不出来,也不知乔文亚译到此处有何感想,我绝不去问。
  (三)春季攻势得失之探求
  在去奠边府的前一天,情况突然有变。黎东辉接到越北军区的通知,听军区有关南方革命形势的传达,主要是对春季攻势的总结,包括经验教训的研究以及今后斗争方针的探讨。这是一个极有价值的会议,如果他能无保留的向我介绍一些内情,我将受益匪浅。
  三天会议之后,我想去看他,但我怕见阿娟。只好等待我们同车去奠边府时,请他介绍一些有关南方春季攻势的情况。结果,苏军医却陪他到支队来了,孙支队长热情地迎接他。两位老战友和老同学自然要倾诉衷肠,我也自然包括其中,苏军医也在座。
  “是这样的!”黎东辉刚刚落坐就说,“文英来信说,他现在住在河内人民军总医院里。……”
  “怎么?又受了伤?”我关切地问。
  “是这样的,他的脚受伤后,因为战斗需要,他又带伤上了火线。结果伤口再次感染化脓成了顽固伤,他在河内重新开刀,想回家来休养,人民军总医院把他转到安沛人民医院,如果仅仅是几天换一次药的话,我想还是让他回到竹萝村来,由咱们卫生队帮助换换药就行了,有困难吗?”
  “这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孙洪林说,“我派车由苏军医去接他来就是了,正好,我们支队有个司机因翻车受了重伤,还在河内人民军总医院里,一道把他们接回来就是了。……上次文英回来休假,我没有见到他,也许已经把我忘了!”
  “哪能呢?你来越南时,他已经7岁,你回国时,他12岁,他是很敬佩你的!”
  “大概你把我的过五关斩六将告诉他了?”孙洪林笑笑说,“乔干事翻译的文英的家信我看过,我觉得他是个很有谋略头脑的军人,将来比我们强!”
  “你以为他对春季攻势的看法有道理吗?”
  “当然有道理,你的看法呢?”
  “他只说了一面道理,”黎东辉说,“他不了解全局,我不是说春季攻势没有缺点,但总的来说应当肯定。……”
  苏军医对此没有兴趣,告辞而去,孙支队长打开了一瓶五粮液,我们三人在他的宿舍里开始了深谈。通讯员机灵地弄了两盘下酒菜来。
  “我在巴布山施工段时,有人认为南方解放力量的春季攻势,有点像中国抗战时期的百团大战,”我想以此刺激起黎东辉的谈锋,进一步说,“百四大战是有争议的,有的认为战绩辉煌,有的认为战略上有所失误。”
  “这在南京军事学院早就探讨过,”孙支队长说,“它和南方的春季攻势不同。”
  “关于百团大战的得失有结论吗?”黎东辉问,“有哪些不同?”
  “争论往往是各执一端,”孙洪林说,“有人认为得不偿失,有人认为得大于失,因为不在于我方伤亡大小,而在于当时中国抗日战争中存在着三角斗争,按着两方相争三方得利的法则,战略上的确有检讨之处。这是我的看法,不管军事上取得多么辉煌的战果,也不管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首先是把正面战场上的日军吸引到解放区来,造成解放区极大困难,倒是减轻了国民党军队的压力。……”
  “我同意你的观点,”黎东辉说,“这次越北军事会议上,对春季攻势也有不同看法,但是基本上还是一致的。……”
  他们两人酒量几乎相等,还像13年前那样,马马虎虎地碰碰酒杯就各自一饮而尽。我用茶相陪,怂恿他们饮酒,我深知三杯酒下肚,无话不倾吐的道理。
  “不过,你说话可要当心,”孙洪林对黎东辉笑笑,然后用筷子指指我说,“他会把我们的谈话写到书里去的!”
  “我守着本家同志一向是直言不讳,不像你,把话放在肚子里,却要我来替你说。”两人碰杯,然后对我说,“本家同志,把我这句话写进去。”
  “我一定秉笔直书,有闻必录。但我不能保证就能出书。也许只能在我的笔记本上藏着,委屈了你们的高见。……”
  黎东辉概略地向我们介绍了发动春季攻势的背景:
  “这种大规模的攻势,在越南抗法、抗美史上可以说前所未有。这标志着抗美战略的重大转变,也就是从人民战争或者说是丛林游击战争转变到常规战争。……”
  “这一点,我倒同意文英的意见,这个转变似乎早了一点,所以给解放力量带来了巨大损伤,在军事上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孙洪林说,“同火力强大的敌军进行常规战争,文英说得对,就等于以己之短就敌之长,伤亡必然很大。……”
  “这一点,文英当然说的有道理,但他不了解这个战略转变的深刻背景。”黎东辉说,“这一点,我在南方时,就有了初步的体会,美国的消耗战略和焦土政策,严重地破坏了南方的农村,残酷的‘自由开火区’无异于中国日军制造的‘无人区’,数以百万计的农民为了躲避轰炸和炮火离开家园。由于进入丛林生活困难,这就被迫流入城市和美军在基地周围设置的难民营。……这样,解放武装力量赖以生存和壮大的社会基础就被破坏了!那么,这些难民离开了家园和土地,既不能支援游击队,也不能参加游击队,便成了寄生性的战争旁观者。……”
  “这一点和中国不同,”我颇带感慨地附和说,“越南南方的回旋余地很小,美军和南越伪军的火力和机动力量肯定比当年的日军强大!”
  “当时,中国农民支援战争的动力,除了民族气节外,还有获得土地,改善生存条件,为了将来能过好日子,愿意付出牺牲的代价。……”
  “红军时候是打土豪分田地,抗日战争是减租减息保家保田。……”
  “可是,越南南方,美国的疯狂轰炸,改变了一部份农民的心理,在要求分得土地改善生活、取得政治民主方面不但无望,而且家园生命都无保障时,他们求生存求安全成了主要目标,死亡压倒了气节,刚才说了,难民只有极少数散入丛林,而大量地拥入城市,据西贡有关部门统计,南越各大城市有近50万名妓女,有30万年轻妇女在南方12个城市郊区官办的娱乐中心服务。……这就出现了一种我们不太理解的趋势,人民战争失去了人民。”黎东辉觉得这个词不确切,因而解释说,“中国同志把军队比作鱼,把民众比作水,可是南方的情况成了天旱水浅养不活鱼,只能靠北方向南方输送。……我还可以再补充一点,在中国,解放区的革命力量在敌人扫荡时,还能保护民众的安全,而在越南南方面对敌人的狂轰滥炸,解放力量就很难做到这一点。……根据美国军方公布的资料,解放力量控制的农村人口,只占南越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七!这样,解放区的兵源财源必然短缺,征兵征税自然给解放区增加了难以承受的负担,越来越困难的局面也给解放力量的士气带来不利影响。……这就迫使我们由农村斗争转向城市斗争。”
  “这些情况,”我说,“是我以前没法理解的。”
  “在1966年,黎笋同志就曾预想到这一点,”黎东辉思忖了一下,呷了口酒,继续说,“他曾指出:即使总起义和总攻势不一定直接造成最后胜利,但它至少能严重损害美国的战争意志和西贡政府军,为它的最后崩溃准备条件。……我想,春季攻势,这个目的还是达到了。……”
  我看到孙洪林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态,却没有说出来,只是从侧面问道:
  “这次春季攻势的具体战果和损失,有个约略的估计吧?”
  “发动的规模,文英的信里已经说了一些,还不全面,除了他提到的那些地区外,还攻击了南方中部的茅庄:归仁、绥和和金兰湾的美军基地。对西贡达官显贵的疗养胜地和南越军事学院所在地大叻,也进行了攻击,投入了六个营的兵力!最猛烈的还是南越北部,靠近17度线的顺化、广治,还有岘港、朱莱、芙拜。当然,焦点还是溪山!
  “攻占了几座城市?”孙洪林还是以提问表示自己的保留。
  “有些城市攻进去了,但无法占有它,据说堤岸、嘉定两城,许多街道都炸成废墟,尤其是按枷,被炸毁了一半,威斯特莫兰的名言是:‘要拯救这个城市,就必须毁灭它,’顺化战斗最为残酷,我们的意图是想攻占这个古都,它可以造成国际影响,激战了三个礼拜。拿下了皇宫,我军和守军进行巷战,每座房屋都要反复争夺。……”
  “结果还是退了出来,”孙洪林说,“枉自消耗了有生力量。……”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也觉得黎东辉对春季攻势肯定的太多了。“主要是消灭对方有生力量,不在一城一地得失。”我又搬了几句中国革命战争的经验。……心中暗自思忖,也许正因为解放力量春季攻势的失利,才促使北越坐到谈判桌上,换取了今天北纬19度线以北的停炸吧?因无把握,不愿轻易说出。同时我看到孙洪林在这方面也出言谨慎,不像他当年给黎东辉当顾问时那样坦直激烈了,随口问道,“这次攻势的损失应该怎么看?听说有许多部队又退到越老、越柬边境去了。……”
  黎东辉当然也看出我们的保留,好像不愿说出损失的数字。但他承认解放武装力量需要进行较长时间的休整,主力部队损失过大,被迫疏散,士气也受影响,处在秘密状态的基层的革命组织,在总攻势中暴露出来,敌人来了个大搜捕,基层干部损失达百分之三十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