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作者:那多    更新:2021-11-25 12:11
  这位女教授的词锋有时会变得很犀利,韩裳在这方面多少受了她的一些影响。
  “可你不是旁观者,你提出你的看法,而这样的看法会直接介入到这宗还没有结束,不知道结果的事件里,产生影响。费城不是自己送上门的小白鼠,他把你视作是研究神秘现象的专家,而你也答应了提供帮助。我建议你调整自己的姿态,试着和费城站在同一条战壕里想问题。这是我对你的建议,生活并不是纸上的学术。”
  韩裳默默地吃着冰激淋。
  黄惠芸耸了耸肩,把一段香蕉蘸上巧克力送进嘴里。
  “或许是我在管闲事。”她说,“但我想那个费城现在的处境可能很糟糕,你应该把他视作一个向你求助的朋友,而不仅是个向心理医生咨询的病人。你的建议会对他产生重大影响,所以,不要太过轻率地下结论。”
  “你觉得我的想法有问题?”韩裳开口说。
  “我不知道,我不敢就这么下任何判断。实际上,关于这件事,你知道的还太少,而判断又下得过快了。”
  冰激淋球和各色水果慢慢减少,两个人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中。
  “哎,我说,你不会真的以为,心理学能解释一切吧。”黄惠芸忽然开口问。
  “它能解释很多。”韩裳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但绝不是一切。其实,我并不是很看好你做这篇论文,当你积累了足够多的案例,恐怕你过于极端的看法,会导致你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如果你不故意忽略很多东西的话。”
  韩裳不明白黄惠芸说的到底是什么。
  “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有个令你满意的解释。”黄惠芸说。
  韩裳忍不住惊讶起来,她明白了,但她想不到,她的导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很喜欢弗洛伊德,那么,你知道弗洛伊德晚年时,他想法的变化吗?”
  韩裳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但是你并不相信?”
  “我不信。”
  黄惠芸笑了,她笑得和先前都不同,就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倔强的女儿。
  “我信。”她说,“也许,当这件事情结束后,你也会相信的。”
  27
  从猫眼里看见门外的费城时,韩裳就发觉他不对劲。
  并不是脸色不好或双眼无神这种明显的表情,而是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中。恐惧、彷徨、沮丧这些负面情绪在他的身体里纠结缠绕着。
  门开了,费城向韩裳笑了笑,很勉强。
  “很少有女人的家里这么干净的,而且布置得很优雅。”他说。
  “不用这样恭维,看你的样子,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费城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苦笑,“这么明显吗?看来我不太擅于隐藏情绪。”
  说到这里,费城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才叹到一半,他就发觉了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借着笑把剩下的半口气掩饰过去。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我收到了一位德国朋友的回信。之前我曾经托他帮我查马特考夫斯基、凯恩茨这几个人的情况,结果证明,茨威格自传里记载的事情,是真实的。”
  “这该是意料之中的事吧,茨威格没必要在自传中说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
  “老实说,我先前还有些侥幸心理。”费城耸了耸肩,他想让自己在韩裳的面前尽量显得轻松些。
  “可即便这些都是真的,你也不必这么担忧……你的剧本改编已经开始了吧,你在梳理人物心理和琢磨对话时,感觉自己有什么异常吗?”
  “我感觉非常好,改编得很投人,速度飞快,出来的东西也很满意,这算异常吗?”
  韩裳的眉角稍稍一蹙,费城以开玩笑的语气这么说着,可她却觉得,他还有所保留。
  “实际上,我一直在想你提出的设想,好像里面漏洞很多。”费城没让韩裳疑惑多久,
  “漏洞?”韩裳的表情看上去饶有兴致。其实她也渐渐意识到了,只不过这些漏洞由别人提出来,让她在心理上产生了连自己也难以察觉的少许排斥。
  “你所说的,艺术对人的心理乃至生理产生强烈的负面效应,这肯定是存在的。有种叫大卫综合症的病,就和你说的非常像。”费城试图尽量委婉地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
  “是的,大卫综合症,我知道这种病。典型的对艺术的欣赏导致生理系统的失控。而且我还找到了其他很多能和我的设想楣印证的例子,像‘黑色星期天’,很多人因为这首乐曲自杀。”
  “这首曲子我也听说过,艺术的确有这种作用。可是,这种作用是在每个人的身上都会体现的,只不过有的人受影响大,有的人受影响小。比方你听了‘黑色星期天’,肯定就没觉得怎样。”
  韩裳笑了笑,没接话。
  “但是我这些天查了些资料,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也足以判断出,《忒耳西忒斯》、《粉墨登场的喜剧演员》、《大海旁的房子》这些发生了主演死亡事件的剧目,并非在死亡事件发生后,就此停演。相反,在《昨日的世界》中茨威格自己都间接提及,这些剧后来反复演出多次,并且还在不同国家的许多剧院上演。为什么除了首演之外的演出,没有演员死亡呢?如果真是茨威格的剧本会影响情绪和健康,它的作用怎么可能仅止于首演呢?”
  “这并非不能解释。”韩裳把鬓角处垂下的头发拢到耳后,无名指尖在颈子一侧划过,留下道迅速变淡的白痕。当她的辩解连自己都不太确信时,就会做些毫无意义的动作。
  “伟大的演员总是极少数,大多数人内心麻木,不容易被真正打动。”说到这里韩裳微微停顿了一下,她想到,如果这么说的话,自己听了“黑色星期天”没有立刻去自杀,岂不是也成了内心麻木?她把这个念头压下去,继续自己的反驳。
  “后来的演出没有发生问题,就说明那些演员的内心不够敏感。至少,他们不属于容易被茨威格打动的那一型,或者说频率不对。再说,你怎么知道没有演员死亡呢?”韩裳反问道。
  费城被她问得一愣。
  “如果不是茨威格在自传里写出来,没有人会把那几位名演员的死和茨威格的剧本联系起来。如果死的不是这么有名的演员,而是个不知名的小角色,甚至只是跑龙套的,即使是在首演里出事,也未必会引起茨威格这么大的关注。所以,你怎么知道,在之后那么多场不著名的演出里,没有某些内心敏感的演员,因为茨威格的剧本而死亡呢?”
  费城觉得韩裳这话多少有点强辞夺理,但他没调查过那数百上千场非首演的演出,也不可能做这样的调查,他又不是CIA。
  费城开始怀疑自己向面前的这个女人寻求帮助是否正确。也许约她去看电影幽会是更棒的主意,可作为一个对神秘主义有所研究的心理学硕士,她难道会不明白,这样的回答固然可能让他哑口无言,却完全无助于解决问题吗?
  当然,费城并不会哑口无言,他还有其他更充分的反证可以例举。
  “可是我发现,我叔叔死之前,并没有看过茨威格的剧本。他只是在进行筹备,把德文原稿复印下来,交给一个懂德语的学生去翻译。他连翻译稿都没来得及看见就哮喘发作去世了。茨威格的剧本有再大的威力,也没办法影响他。所以我说,虽然你的理论可能正确,但依然无法解释这件事。”
  韩裳皱了皱眉,似乎想要接话,可费城却接着说了下去。
  “还有我险些煤气中毒,之前仅仅粗略看过初译稿,再说煤气中毒是事故。和生病完全是两码事。而连初译稿都没有过的夏绮文,连着两个晚上遭遇了神秘事件。”
  “神秘事件?”
  “是的”费城把夏绮文的遭遇告诉了韩裳。
  “这些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你最初提出的理论所能解释的范围了。此外,在我德国同学查实的资料中,有一个人的死因没有查到,就是城堡剧院的经理阿尔弗雷德·贝格尔。在一般情况下,如果贝格尔是病死,那么一定能查到死因,就像其他三位演员那样。所以一个合理的推测是,贝格尔可能并非病死,而是意外身亡甚至死于谋杀。这样一来,茨威格所记载的四宗死亡中,也有一宗是你无法解释的。”
  “那么或许贝格尔的死只是一个巧合,与这一连串的死亡无关。”
  “巧合?”费城瞪大了眼睛,他现在确信自己来找韩裳是一个错误。这是一个死硬顽固的狭义科学主义者,不愿意相信任何在她思想体系之外的东西。
  “你有没有想过,茨威格并不仅仅只写了这四部剧,在他所写的其他剧首演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既然不愿意相信,这只是艺术的负面作用,那为什么不把一切看成是巧合呢?这只是茨威格本身的神经质所致,他的心思太细腻,这样的人容易把许多无关的事情硬生生联系在一起。他故意忽略了其他的几部剧,而把这四部剧单独提了出来,对读者来说,连续的罗列产生了误读。或许这正是茨威格想要的效果。”
  费城连连摇头。
  “煤气管道老化而导致煤气泄漏,这不是稀罕的事情,大多数人都碰到过,只是恰好发生在这个时间点,让你和所谓诅咒联系在了一起。至于夏绮文晚上听见的那些动静……”
  “全都是她的幻听幻觉,一个人住晚上难免会大惊小怪,是吗?肖像上的变化也是她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