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那多    更新:2021-11-25 12:10
  这本回忆录里所讲述的事情.在茨威格开始写作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是靠着回忆进行写作的。人的回忆是非常不牢靠的,也许你不了解,常常存在着一种虚假的回忆。出于某些心理因素,人的回忆会慢慢变化。在潜意识黑暗的巨大空间里,最初真实的一点记忆会默默地改变,悄悄地在最原始的材料上添砖加瓦,最后形成一个和真实事件相去甚远的回忆。在心理学上,这叫作记忆的移置,顺便说一下,这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
  “移置……”费城重复了这个词,他对此不是很有信心。
  “当然,也可能茨威格没有记错,确实发生了这些巧合。而你在担心这些并不仅仅是巧合。”
  “是的。”仅仅用记忆的移置来解释,费城可没法安心。
  “那么,我有另一些想法。还不太成熟.只是刚才听你说的时候,忽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我得承认,我在美术馆里的失控和这有点关系,达利的作品让我不舒服。”
  “达利,不舒服?”费城想了想,问:“你是说他的画太怪异,或者说比较丑陋?”
  “艺术是有力量的,这点所有人都承认。”韩裳没有正面回答,“艺术对人产生影响,然而通常我们只会注意到艺术的正面影响,而对它的负面影响很少提及。比如绘画作品,它可以让人愉悦、兴奋、陶醉,同样也能让人愤怒、悲伤、沮丧甚至绝望。相比绘画,文学和戏剧更容易调动人的情绪。”
  “你是说,茨威格的戏剧之所以会死人,是因为让人过于悲伤或者愤怒?”
  “极端的情绪会明显改变人的生理状况,而演员都是敏感的人,伟大的演员更是非常容易受到剧本人物的影响,这也正是他们伟大的原因。"
  “可是,死去演员的死因都各不相同啊。”费城对韩裳的观点依然相当怀疑。
  “当然,我也看到了,他们死于各种疾病。但是你要知道,我们的体内随时都生活着许多病菌,只是因为免疫系统的正常工作,它们才不至于让人生病。如果免疫系统因为什么原因降低了效率,人会得什么急病就难说了。”
  “可是,茨威格的成就并不以戏剧见长,连演莎士比亚悲剧的演员都没听说有这样连续死亡的案例,难道茨威格戏剧的感染力要超过其他所有戏剧家写出来的剧本吗?”费城很快又找到了韩裳论点的另一个漏洞。
  “没有听说,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剧作家自己把这一系列的死亡联系起来,别人是很难发现的。”
  费城觉得韩裳真是雄辩滔滔,可是这种雄辩并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疑虑,心里还是空空落落不踏实。
  “那么即使按照你的这种推测,我如果要自导自演这出话剧,依然会有危险,不是吗?”
  “看来你对自己的期许很高啊。”韩裳调侃了一句。
  “呃,我是说,夏绮文可能会有危险。”费城欲盖弥彰地辩解着。
  “这样,我回去整理一下我的思路,再试着查些相关的资料,你这里要是有新的状况就及时告诉我,我们来一起分析应对。《泰尔》这出戏正式排练的时候,你定期到我这儿来,缓解压力,尽可能减少角色对你的影响。如果死亡原因真如我所料,相信完善的心理辅导可以帮你远离死亡阴影。”
  “好吧。”费城长长吁了口气,想把心中一切不安都吐出去。然而,如果事情并不如韩裳所料呢?
  16
  “其实我让快递给你送过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费城打开门让夏绮文进来。
  夏绮文换了拖鞋,冲他笑笑。
  “我可不愿意让快递知道我住在哪里,我是说,他们有可能会认出我来。”
  费城一拍脑袋,“哦,他们肯定能认出你,我没想到这一节。你没雇保姆吗,让她代收不就行了?”
  “我不习惯有保姆住在自己家里,我对她们总是缺乏安全感,所以保姆只是定时来我家打扫。啊!”夏绮文惊呼一声,因为毛团又跑到门前,“喵呜”叫了一声。
  费城揪着后颈把它拎到面前,对着它的眼睛和扁鼻子说:“不要每次来客人都跑出来,要知道不是人人都喜欢你哟。”
  毛团被扔到早已经变成猫乐园的封闭式阳台关了起来,它努了努嘴,摆摆尾巴,找了个位置趴下来张望外面的世界。
  “不要给我弄茶,说实话我对它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有什么其他的饮料?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费城打开冰箱看了看。“冰可乐?”
  “这是不健康的饮料。”夏绮文俏皮地皱了皱鼻子,这个属于少女的动作让她顿时年轻了五岁。
  “不过我喝。”她接着说。
  费城把《昨日的世界》取出来给她,夏绮文接过,放进她的CHLOE大拎包里。
  “没想到你看得真是快,这书还挺厚的呢。”夏绮文说。
  “我昨天……看了一晚上。”费城说。
  “哦,这么用功。觉得怎么样,应该对茨威格这个人有大概的了解了吧?”夏绮文问。
  费城沉吟不语。到底要不要把某些事情告诉夏绮文,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样的事情,本该告诉夏绮文,可是万一她听说之后,甩手不演,那该怎么办?
  杨锦纶答应提供资金,其中有相当程度的原因,是夏绮文肯出演。要是夏绮文缩了回去,资金也极有可能泡汤。而这出戏要是演好了,不管是作为导演还是演员,费城都是前途大好,可以从经纪人这个对他来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行当中解脱出来。导一部有影响的剧,是他做梦都想的事情呵。
  “怎么,对这本自传不满意吗?”夏绮文误会了他默然的原因。
  “哦,这本书的确和我原先想象的不同。实际上,茨威格并没有把笔墨的重心放在自己身上,而是借着自己的经历,来写整个时代,即一次大战前到二次大战前的欧洲。还有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整个欧洲的文化名人们,他个人的东西很少,甚至连他的婚姻都没有提及。”费城决定把这件事情瞒下来,一宗虚无飘渺的神秘事件,如果夏绮文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没准说出来还会被她嘲笑呢。
  “晤……”夏绮文应了一声,低下头去吸起了可乐。
  白色吸管一下子变成了乌黑,她吸得很慢,吸了一大口,所以很长时间,她都没有抬起头。费城有些担心,她或许是看出了什么,又在怀疑着什么?韩裳说得对,真正有水准的演员,都具备一颗敏锐的心。
  夏绮文抬起了头,向他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一切只是他多心。
  “这么说,你还是得多看一些他的小说之类找找感觉呀。”她笑着说。
  费城点头。
  “去!”一声喝斥带着星点唾沫溅在面颊上。
  跛腿张收起卑微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又凝固起来。他直起腰,拖着那条瘸了的左脚漠然离开,双肩一高一低地向另一辆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昨天他还在离这里三条街远的地方行乞,可是夜里有几个比他更强壮的乞丐把他赶出了那个路段。他们说,那儿已经饱和了,再容不下他。饱和对他来说是个不怎么熟悉的词语,他只知道自己笑得好,腰弯得也低,每天讨来的钱都比他们多一点。
  每次路口红灯亮起,他都会挨个走过排队等候的车辆,向司机讨钱。戴袖章管交通的老头收了他两包牡丹烟,就不再管他了。绿灯的时候,他会到一些停在路边的车辆跟前讨,就像现在。
  跛腿张在驾驶室的门前站定,透过深茶色的玻璃,他看出里面有人。笑容再次出现在脸上,刀刻一样的皱褶变得更锋利了,让笑也变得深刻起来。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更恭敬些,双手合十,不说话,只是不停地鞠躬,腰弯成九十度,一次又一次,像个虔诚的礼佛者。
  车窗玻璃降了下来,但只落了一半就停住了。
  里面的人露出脸来,冲老乞丐笑了笑。
  跛腿张向后一缩。
  不是所有的笑容都代表亲切,比如眼前这个左脸上爬了一条“蜈蚣"的人。
  车里人笑得更加欢畅了,他知道怎么让自己的笑容变得狰狞可怖,有那道伤疤,他很容易就能做到这一点。还没出狱的时候,他常常以此吓唬新犯人。
  跛腿张低下头,决定放弃,早点从这个人身边离升。
  “喂。”
  跛腿张应声回头,一枚亮闪闪的硬币从渐渐升起的车窗里翻转着飞出来。
  “谢谢,谢谢,谢谢。菩萨保佑你。”他又鞠了几个躬,慢慢走开。
  收回望向跛脚老乞丐的目光,他又开始紧紧盯着不远处那幢大楼的出口处。
  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还需要呆多久。
  他抬头向上看,那儿太高,被车顶挡住了。他又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一点不耐烦。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浮躁,都已经被铁窗生涯磨平了。有时候浮躁是因为害怕,因为对这个世界的陌生。见识到足够多的东西之后,人就会平静下来。
  他从旁边的座位上把金属盒子拿起来,将塔罗牌倒出来。他闭上眼睛,让身体沉静下来,他想象有一道光从天外缓缓而来,自他的额头入,贯通了整个身子。然后,他把牌按照一定的顺序切了三遍。
  这是一种仪式,人类通过某些特定的仪式来表现自己的虔诚,以换取帮助。
  现在,最上面的那张牌,就是指引。指引总是晦涩不明的,它不会明确地告诉你未来是什么,有时候看到指引的第一直觉,才是最宝贵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