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作者:王雨辰    更新:2021-11-25 11:21
  或许,黑暗给我们这些习惯光明的人带来过多的未知和不确定感,所以会觉得原本不大的空间非常广阔吧。
  不过,曹伯在我十二岁要离开老家的时候突然失踪了。
  没有人发觉,只是觉得他好像很久没出现了,村子里的人总在需要他的时候去找他,当他们感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在黑屋子外面喊了好久也没人回话,而平时曹伯总是很快就会出来应声。
  没人敢进那黑屋子,因为曹伯不准任何人进去,除了我。
  那屋子只有曹伯的师傅、曹伯和我进去过,据说曾经有个外地的贼进去偷东西,是东村的阿细半夜解手的时候瞧见的,那贼猫着腰翻了进去,但第二天既没听曹伯说家里遭贼,而在门外也只有进去的脚印,没有出来的,于是大家都很忌讳那屋子。
  进得去,出不来。如黑洞一般。更有传言,说还有很多小动物进去也没见出来,所以他们需要找曹伯摸骨都是远远地站在门外喊他出来。
  “八成死了吧?”
  “难说,好象干这事的都活不了多久。”
  “是啊,泄露天机呢,遭天谴的。”
  “他不是会摸呢么,怎么不摸摸自己的骨头啊?”
  “那不是自摸了么?和多少的啊?”
  村民们说着说着忽然一起哂笑起来,接着一哄而散。
  我和父亲也在其中,我听他们说话觉得异常刺耳,抬头看了看父亲,他也紧皱着眉头,盯着那黑色的屋子不说话。
  人群散去,我随父亲回了家,回头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那门似乎隐约开了条细缝。
  回到家我问及这事,父亲却不回答我,只说我还小。我记得前些天父亲和曹伯在家中还谈过话,两人似乎还争论了起来,只是我睡意正浓,已然记不得说了些什么。
  在老家的最后一天,家里人忙着为我收拾行李,而我却总是心不在焉。奶奶看出来了,叫我出去走走,父亲有些不情愿,却不敢违背奶奶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我走着走着,竟又来到了那黑屋子旁,我叫了几声,依旧没人回答。
  当我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看到门外有一只袋子。
  湿漉漉的黑色袋子,昨天好像没看到,那袋子被扔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我一走过去就闻到一股子腐败的恶臭。
  我的鼻子很灵,从小就是。
  我好奇地用脚踢了踢,发现里面有东西,软软的,像棉花团,于是我找来一根断裂的树枝,将袋子拨开来。
  都是一块块的血肉,撕裂开来,我无法判断那是什么动物的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里面没有一根骨头。
  我感到一阵恶心,扔下树枝就想走,可是仍然很担心曹伯,我不相信村里人对他的妄加猜测。
  这时我又闻到一阵气味,很熟悉的气味,那是曹伯的。很久以来,我一直都觉得曹伯身上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怪异味道,类似于豆腐乳和铜锈混在一起的味道,还夹杂着一股子药味。
  我没有回头,因为脑门上多了一双手。
  依旧是那种光滑的感觉,曹伯的手摸过很多东西,石头,木桌,栏杆,活人的骨头,死人的骨头--当初他开始学的时候,据说他的师傅就先让他摸骨骼标本,去了解哪块是肩骨,哪块是脊椎,哪块又是肋骨。神奇的是,虽然摸过那么多粗糙的东西,曹伯的手依然洁白如绢,柔软似棉,宛若无骨,即便是村子里最好看最年轻的姑娘,也没有他这样一双好手。
  所以我很喜欢他抚摸着我的脑袋,温软而舒服。
  但今天却不,我觉得一阵寒冷,那手犹如爪子一样在头上慢慢划过,周围安静得很,那时候刚过完元宵,风吹过头皮,激起一阵疙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娃娃,怕什么?”他笑着问我,我没回答。
  “好娃,好骨啊。我摸过那么多人的骨头,没有一个如你这样的,三国里诸葛丞相言魏延脑后有反骨,他死后必反,果不其然。所以说,摸骨是应该相信的,你说对么?”曹伯的手依旧在我的头发和头发中间穿梭八五八书房,像十条蚯蚓一般慢慢蠕动。
  “曹伯,我要走了。”我低着头,手指头绞着衣服角说。
  “恩,你爹告诉过我了。”曹伯的声音很低沉,就像水桶砸进井里一样。
  “曹伯,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我问他。但他良久不回答,最后他的手落在了我的锁骨上。
  “你还记得我教你的东西么?”曹伯忽然问,我嗯了声,开始朗声背诵,只是风越来越大,我的声音又稚嫩,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忽明忽暗。大风像冰水一样冲进我的嘴巴里,生疼生疼。
  “你说说什么是九骨。”他听了会儿,又问。
  “天庭骨风隆饱满;枕骨充实显露;顶骨平正而突兀;佐串骨像角一样斜斜而上,直入发际;太阳骨直线上升;眉骨骨棱显而不露;隐隐约约像犀角平伏在那里;鼻骨状如芦笋竹芽,挺拔而起;颧骨有力有势,又不陷不露;项骨平伏厚实,又约显约露。”我一口气背下来。
  “很好,你随我来。”他的手忽然从肩膀处滑落下来,拉着我往黑屋走去,我不自觉地跟在后面,只能看到他的后背。
  屋子里和外面一样,依旧黑,只是这黑感觉更深更浓。
  曹伯咳嗽了一下,我可以感觉到他在我前面坐了下来。
  “你知道么?看相不如看骨,因为人的面相会变,而骨相不会。看头部的骨相,主要看天庭、枕骨、太阳骨这三处关键部位;看面相的骨相,则主要看眉骨、颧骨这两处关键部位。如果以上五种骨相完美无缺,此人一定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如果只具备其中的一种,此人便终生不会贫穷;如果能具备其中的两种,此人便终生不会卑贱;如果能具备其中的三种,此人只要有所作为,就会发达起来;如果能具备其中的四种,此人一定会显贵。”他停顿一下,又叹口气,然后问我记住了么。
  我连忙点头,后来又想起他根本看不见,于是高声说记住了。
  “四娃子啊,你知道为什么我和我师傅一定要天瞎么?”他从来未曾说过原因,我问过他,却总是没有答案。
  “骨相可以看,但最准确的却是摸,只有瞎子不会被眼前的虚景迷惑,只有他们亲手摸出来的结果才是最准确的,但是这个要求太苛刻了,很难传承下去。而且,其实我一直想看见东西,一直想看看你什么样子,因为,在我的脑海里,所有人的脸都是没有血肉毛发,都是一个个骷髅头罢了。”曹伯的话说得很慢,慢得像深夜渐渐侵袭过来的寒气,让我打了个哆嗦,我抱紧身子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可是我的手肘似乎碰到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咕噜的声音。
  “你旁边就是一具骨架,好好摸摸,然后告诉我你摸到了什么。”曹伯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但手却还是不自觉地摸了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摸人的骨头,恐怕是终生难忘。
  这是非常奇特的感觉,有点像铺了层砂纸的硬塑料,又感觉像裹了层冰屑子的铁杆。我顺着肋骨往上摸去,这人的骨架不大,但肩骨又不算狭窄,我沿着脊椎往上摸,逐渐摸到这具骨骸的头骨。
  “男子的骨头重而粗,女子的骨头轻而细,胖人的骨头,表面比较光滑,而瘦子的骨头表面比较粗糙。”曹伯又在旁边说着,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
  我轻声嗯了一下,接着继续摸头骨。
  牙齿很整齐,颧骨高耸,接着是鼻梁骨,在两目中间。上部为“鼻梁”,又名“山根”。梁下称“鼻柱”,是两鼻孔的分界骨。鼻之末端,名为“准头”。这人鼻骨高而窄,而且中间一段还有裂痕,似乎被打断过,歪在一边。额骨平整。最后我摸到颠顶骨,位置在头部最高处。前面部分称为“囟骨”,小儿初生未合拢时叫“囟门”,中间叫“顶心”。顶心左右有棱处称为“山角骨”,俗名“头角骨”。
  可是我却感觉到很大一块凹陷,圆形的,似乎是铁锤一类钝器砸出来的。
  “曹伯,这人是被砸死的。”我转过头对着他的方向说。
  “是的,是我砸死的。”他的话依旧沉稳如秤砣,可我的心却像秤杆,歪斜得不成样子。
  “为……为什么啊?”我开始口吃了。
  “他是我师傅,是我亲手砸死他的。”曹伯仿佛在谈论别人一般。这个时候我全身瘫软在地上,忽然想起了父亲似乎曾提及曹伯的师傅是一个歪鼻子——曾经被掉下来的木头砸断的。
  “我师傅说,他活着没意思,他帮人摸了一辈子的骨头,有好有坏,有贵有贱,可自己的骨头他始终摸不透,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于是他告诉我,收了我,就当是有了儿子送终了,还交代我不要把尸体入葬,这年头完整的骨架,很难搞。”曹伯说。
  “四娃子,我本来也想收你做徒弟,可你爸爸不同意,说你们纪家的后人不能学。我摸了你的骨,知道你是好命,是要干大事的,可我舍不得你啊,唉。”曹伯叹了口气。
  “曹伯你不是说学这个要天瞎么?”我打着颤音说道。
  “有什么关系,现在刺瞎你还不一样。”他说着,忽然一阵响动,似乎站了起来。
  在这黑暗的屋子里,我这个本来视力正常的人成了瞎子,而他却对这里了如指掌,所以很快我就被他抓住了。
  “四娃子,不用怕,很快的,曹伯会教你很多东西,你不是最喜欢相骨么?”曹伯的手忽然变得有力起来,像老鹰的爪子一样紧紧箍在我手腕上,而另外一只手摸到我的脸上,渐渐向眼睛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