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风起缘灭[完]
作者:千尺    更新:2021-11-25 10:05
  几日间,我被提堂数回,只是在唇舌交锋中,每每到我占了下风之时,审讯都被李世民出面阻断。
  我深知道,这只是延时之策。审讯的进度虽是缓慢,但它前进的轨迹,依然不为多次阻挠而改变。
  今早的审讯,已是“三司推事”,即由三个最高司法机关的长官——刑部侍郎、御史中丞、大理寺卿共同主审。这本是针对重大案件或疑难悬案所设,但鉴于此案牵扯着李世民的个人情感,大臣们不得不采取此策。
  在宣判之际,审讯再次被迫中止。三名主审官虽无可奈何,但在言语间,已给李世民施加了无穷的压力。一边是众朝廷重臣,一边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尼姑,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而那边厢,那群不清静的出家人,不仅把我在公堂的大段言论作为笔墨刀剑,甚至几将斗争升级到武力流血。朝廷不得已动用了官兵部队,才平息了一场风波。
  种种情况,于我百害而无一利。
  为我奔走劳碌的人们,秦叔宝、尉迟恭、梅姐姐,在几天间脸容变得憔悴万分,让我心酸不已。然而总是是贵为天子的李世民尚且无可奈何,更何况他们呢?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便如那风中之烛,不知还能撑到何时。一丝无奈的笑意,在嘴角牵起。我随手拾起一根半腐烂的稻草,在指中缠绕着。亏得李世民下令,免除我枷锁之刑。否则,就连这片刻的喘息机会,也不得安稳了。
  明日便是宣判之期,结果如何,即将见分晓。我此刻也无力再去思量,只倚墙半眯着眼睛,牢房外的走道的黑暗的看不到尽头。只见秦叔宝瘦削的身影从黑暗的尽头走来。
  “秦大哥!”我站了起来,隔着牢房喊道。
  秦叔宝忙加快了脚步,待狱卒开了锁便一个箭步冲了进来,紧紧握住我的双手。只见他棱角分明的嘴唇,更加苍白了,只有眼睛仍是异常地闪亮。我想到他身体一直不好,这几天为了我,恐怕连生病也顾不上了,不禁有些心痛。只听到他柔声说道:“小雅,明日公堂上,大哥会在旁护着你,千万不要害怕。”
  我努力装出毫不在乎的模样,笑道:“晓得的……我并不怕。”双手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秦叔宝忽地从脖子上解下那海马吊坠,——这正是我与罗成大婚前还给他的,——又替我挂上:“愿它能保你平安。”
  我轻轻抚摸着吊坠,其上还带着他的体温,触感柔和而温润。这般情形,是何等的熟悉。我的思绪不由得飞回了那日官涔山上的惜别。
  一时间,灰暗的牢房内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愫,糅杂着十多年的喜怒哀乐,融合着十多年的酸甜苦辣,使我再也无法辨认清楚,对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似爱非爱,似怜非怜,时远时近,时虚时实,捉摸不透,割舍不下。
  两人许久不曾作声,似乎通过这吊坠,便能听到彼此的心思。
  良久,秦叔宝轻拥了我一下,拍拍我的肩头,声音愈加温柔:“我也该回去了,你今日需得早些儿歇息。”
  我看他踏出牢房,忍不住轻喊一声:“秦大哥!”
  他转过头来,我却垂下了眼帘,许久才说:“若我不在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胡说!”他低声吼道,“不要胡思乱想,你绝不会有事的。”
  我柔柔地笑了起来,微点着头,目送他的身影渐渐隐在黑暗之中。胸前的吊坠晃晃悠悠,我心想,秦大哥,若你真的心有成竹,有何用巴巴赶来送这平安符?
  壁上的灯忽地亮了一下,随即却更暗了。我忙倚着墙脚坐了下来,生怕在油尽灯枯之时,黑暗中再也寻摸不到一个可以靠实的地方。
  仍是那大理寺的公案之后,三张判官一般的脸孔上,射出六注冰冷的目光,直把我逼视得从头凉到脚。我把眼光投向坐在一侧的李世民,只见他的眼光与我相接之后,却匆匆避开,眸中透出说不尽的无奈和苦涩。
  “无悟参见皇上、诸位大人。”我跪下行礼道。
  堂上孙伏伽一拍惊堂木,声音依然冷冷:“无悟听判!”该来的还是要来。我想着,伏身磕头应着“是”,心情居然平静万分。
  只听得孙伏伽朗声念道:“罪尼无悟,昔日曾多次扰乱朝纲,屡次假扮男装服役出征,扰乱军纪。又发‘无论男女,能者而居’之言,妇德败坏,为孔孟所不齿。然我皇仁厚,念其未成大错,不予追究……”
  听到此处,我不禁又好苦又好笑:莫非自己的行为,早就到了道德所不容的地步?还非要在宣判之时还列举出来。
  又听得他继续念:“……不想身入空门,更变本加厉,近日又妖言惑众,引起道僧争斗,使朝野混乱,社稷堪忧,罪不可赦。”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我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今按大唐律例,当处予斩立决,明日午时行刑!”
  我虽然已做好了十二分的准备,但此时听到“斩立决”三字,依然觉得脑海中“嗡”地一响。
  “孙大人,这判词下得是否过于草率?她的罪过真足以问斩?”孙伏伽话声一落,尉迟恭便一个箭步跃了上前。
  孙伏伽淡淡地说,“孙某人向来依法论事,若是只足判徒刑的,决不会判流刑;若只足判流刑,亦不会判处死刑。尉迟将军对公正心存怀疑,可问问其他两位大人的意见,也可自行翻阅大唐律例。”
  尉迟恭“哼”了一声,怒道:“那些僧人道士打了起来,与她何干?她甚至从未与他们交谈过一句,又何来煽动仇恨之说?”
  “证据都在此处,尉迟将军请自己看吧。”孙伏伽说着,从案上取下一本卷籍。
  尉迟恭接了过来,才翻了几页,脸上肌肉便僵硬了起来。我见状,不禁说道:“尉迟大哥,给我看看。”
  从书籍装订的外观看,似是一本经书。我随手翻开一页,轻声念道:“譬如鹿渴想,动转迷乱心,鹿想谓为水,而实无水事。”
  原来正是佛教以此偈语为比喻,抨击炼丹求仙一事。我再往下看去时,只见紧跟其后的,却是一句“云渺神尼尝谓世人言:‘色身相无常,愚夫常与误。盖佛乃本佛,魔亦本魔,无有刹那,无有躯壳。是故莫因五识而蔽知。’”我的心一凛:想不到当日在公堂上的辩解之辞,竟被修饰成这样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又翻了几页,只见这样的字句比比皆是。看来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也不知他们从何处打听到这公堂上之事。只好无奈地叹一口气,合上书卷说道:“实乃穿凿附会之辞,无悟本意并非如此。”
  “你本意是否如此已不再重要。总而言之,眼下道佛两家的争端,已是震动朝野,更被有心之人利用作为滋事的借口,企图发动变乱,危及社稷,危及朝廷,危及皇室,甚至,危及皇上。”孙伏伽冷眼看着我,连说了几个“危及”,一个比一个急,一个比一个重,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因此,必须尽快平息此事,你作为始作俑者,注定要受此惩戒!亦不容你这番言论在民间四处流传,从即日起,一切与你相关之事,都将从经籍史书中除去,以免留祸人间。”
  “一切相关之事?”我愕然地看着他,喃喃地重复道,隐隐感到为什么罗成会平白无故地消失在历史中。他是我的夫婿,与我密切相关,是否也由于我而被剔除在史书之外?
  正在胡思乱想,又听到秦叔宝喊道:“皇上,莫非就不能念在她曾立下的功劳份上,饶她一命吗?”说着,他咚一声跪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的眼神,瞬间闪过千百般滋味。其实今日既开得庭来宣判,必定是经过了他的默许。如今的情况,也不复刚开始时的单纯。那时他还能劝我只要认错了,便可保我平安。但此时,造成的后果已是一发不可收拾,他还能又怎样的办法?
  我情不自禁地盯着他,手心隐约渗出了汗珠。只见他蓦地垂了眼帘,咬了咬牙齿说道:“朕……准三位卿家所判!”
  话音刚落,忽见尉迟恭刷地拔出弯刀,大喊道“秦将军,一切按计划行事!”又脸色铁青,对李世民说:“皇上此举实在令臣心寒。既然如此,莫怪臣等不忠了。”
  秦叔宝此时已冲上前来,抓住我的手说道:“随我冲出去!”
  两旁官差见状,立刻抄起武器冲上前来,把我们团团围住。“你们要造反吗?”孙伏伽怒声喝道。我身形未动,往李世民看去,只见他依然半合着双眼,对眼前之事似乎毫不关心,但微微抽动的嘴角,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原来秦叔宝昨日所说的会从旁护着我,便是指此。我长叹一声,抽出他掌中之手,跨到尉迟恭面前说道:“两位大哥不要冲动!请莫要为小雅背负不忠不义之名。皇上他自有一番苦处,怪只怪我错将才华展现在不能与之相容的时代。”又转身面向孙伏伽,说道:“把判纸给我,我画押便是。”
  “不要!”秦叔宝上前一手按着我。
  我轻推开他,不忍去看他扭曲的脸容,微微笑道:“时至今日,这局面又岂是你我能扭转?不要再做无谓的拖延了,就让我走的干脆些吧。”说罢,一笔一划地写上了自己的姓名,把笔一扔,淡然道:“请将我押回牢房吧。”
  冰冷的铁链复又系上我的手脚。秦叔宝来拉我的手,却被我轻轻让开。在衙役的押解下,我一步一步走出大理寺。
  “小雅,别跟他们走!”秦叔宝忽然大喊一声,紧接着旁人一阵惊呼。我回头,见他脸色已是煞白,鲜血正从口中喷涌而出,身体软软地跌倒在地。
  “秦大哥!”我见状,惊骇地叫着,挣脱了差役企图往回走,却被更多的拥上来的差役强压着往前。我呼唤着,在推推搡搡下不停回首,却终于拐上了走廊,再无法看到屋内的情形。
  昏暗的牢房,使我的心绪愈加不安。我来回走着,对秦叔宝的病情感到忧心忡忡。
  如同过了一个世纪,才终于盼到尉迟恭来看我。一见他我便忙扑上前去,迫不及待地问道:“秦大哥他无甚大碍吧?”
  尉迟恭皱了眉头,说道:“吐了许多血,方才勉强止住,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唤去了御医也一筹莫展。”
  听起来情况不是很好,我的心提到了半空,问道:“那……是否有性命之危?”
  “小雅,你眼下自身难保,先别管秦将军了。”尉迟恭叹口气,忽地左右张望了几眼,压低了声音,“明日,我会带人去劫法场,务必要把你救出来。你做好准备,一旦逃出京师便安全了。”
  我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等着他:“大哥,你犯什么傻?不要命啦?”
  尉迟恭抚着我的肩头,说道:“我有信心,必定能携你平安离开。”
  “大哥!”我摇着头,嘴边泛起一丝苦笑,“你是有家室之人。你是离开了,梅姐姐怎么办?瑰儿怎么办?”
  “我会安排他们先行离开。”尉迟恭目光坚定地看着我。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又能逃到哪去?莫非你忍心让妻儿一辈子过着东藏西躲的日子?”罢了,生又如何,死又如何?我早已看淡了。
  “可你这样死的不明不白,不觉得冤屈吗?”尉迟恭依旧心有不甘,追问道。
  我长叹一声:“生死有命,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还不如顺从天意吧。”
  “小雅……”
  见他还待再说,我伸手止住了他,心中依旧惦念着秦叔宝的安危:“不要再劝了,我意已定。尉迟大哥,你去求求皇上,我只想在临终之前,去看看秦大哥。”
  “那……好吧。”尉迟恭见我顽如化石,眼中闪烁着泪光,颓丧而去。
  不久,果见的他手执李世民令牌匆匆赶来。狱卒见状,也不敢阻拦,忙开了锁,我遂与他快马一同来到秦叔宝府中。
  进得房去,只见众人脸色均是忧心而凝重。几名御医正围在榻前,眉头紧锁。李世民正立在床边,见我进来,神色更是黯然。
  我走上前去,只见秦叔宝脸白如纸,见不得一丝血色。榻前的地面,还有褥子上,大摊大摊的血迹兀自未干,使人触目惊心。我握起他冰凉的手,感到他的脉搏微弱,再去听他心跳,急促而紊乱,竟已是命悬一线了。我对御医急急问道:“大夫,秦大哥究竟怎样?”
  一名御医叹了口气,捋着下巴上花白的胡子来回走了几圈,摇头说道:“秦将军虽已止住了吐血,但无奈失血太多,恐怕……”
  我见他吞吞吐吐,不禁大急,跺脚道:“那为何快不输血?”忽想到自己正是的O型血,便捋起衣袖说道:“可用我的血,快!”
  众御医一时间面面相觑,以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这才想起,这是在六世纪出的唐代,怎会有输血的技术?但莫非便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若是能输血,那便好了。难道真找不到可行之法?我心如电转,眼角瞥见立在床边的李世民,忽然灵光一闪,冲上去拉着他的衣袖,问道:“皇上,我当初离开罗府时,堆放在偏房的物品,可都还在?”
  李世民见我眼睛骤然放着异彩,疑惑重重地点头道:“仍在。朕吩咐过不许乱动的。”
  “快!准备快马,我要回去一趟!”我喊道,随手拉过一名仆人,一溜烟地跑出房门。
  但愿还在,但愿有用!我心里默念着,翻身上马,往故居飞奔而去。
  我用力拍开朱漆大门,门房还没有换,认出了我惊呼一声:“夫人!”却又盯着我的头顶目瞪口呆。五年未归,但我也无心去与他唠叨,更无心去打量家中的变化,只“嗯”了一声,径直飞奔到偏房。
  门“吱呀”而开,飘出一股浑浊的空气。昔日我留下的几个木箱子,仍原封不动地堆在原处,只是已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灰。我冲到其中一个跟前,用力揭开盖子,翻开几套旧日的衣裳,一个木盒子露了出来。我如获至宝,打开一开,只见金灿灿的葫芦依然熠熠生辉。
  “是它了!”我欢呼一声,急急冲了出门,把正在观望的门房撞了个趔跌。
  当我飞奔回秦叔宝的房内时,再去探他鼻息,已经是气若游丝了。必须立施援救才行!我又看了一眼怀中的盒子,我心里还存着一些犹豫。——毕竟这只是突如其来的灵感,我没有任何医学经验,谁能保证会不会有危险?于是我转头哀声问:“果真没有办法了?”
  “秦将军的脉象,在渐渐地消退。以此情形看,纵然是华佗再世也未必能将他治好。贵府……恐要为秦将军准备身后事了。”一御医无奈地轻摇着头。
  我咬咬牙,取出盒中葫芦,想道:“既然如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事不宜迟!
  “滚烫的热水来!”我下命道,又对尉迟恭说:“请借大哥的匕首一用。”
  没人知道我要干吗,却见我说的凝重坚决,也不敢怠慢,立刻有仆人去来一壶冒气的开水。我接过匕首,把葫芦的细嘴削去。只见内部光滑如镜,底部一个小孔,直通着底下尖细的长须。我记得史蒂夫曾说过,这正是阿尔卑斯山谷的居民用来计时的西方滴漏。那么,这根须必定是中空的。
  我稍削去长须的尖尖,把热水从葫芦口灌了进去,不一会,果见的水滴不停地从须尖冒出。我用手感觉着尖部的硬度,轻点着头,到了水,把葫芦凑到灯烛上方,小心烘干里面的水迹。
  “小雅,你要干吗?”尉迟恭终于忍不住,开声问道。
  “输血。”我简洁地回答着,又吩咐下人去取来细绳,缠了葫芦的腰,把它悬在半空。
  我轻轻把秦叔宝的手臂,从被窝中拉出,卷起他的衣袖,仔细地感觉着血管的位置。也不知他究竟吐了多少血,血管早已瘪了。我轻叹一口气,拍打着几下,总算见它隐隐地突了起来。于是,我举起左臂,右手握着匕首,迅速无比地往肘弯的动脉处刺了下去。鲜血喷涌而出,从葫芦口中流淌而入。
  众人惊呼一声,纷纷冲上前来。
  “别乱动。”我喊道,抖动着葫芦的细须,让血液顺着滴出。
  我脑中尽量回忆着从科教片看来的片段,透过略透明的外壁,见管内血液充盈,便屏气凝神,把细须尖部插入秦叔宝手臂的静脉中。不见有血涌出,皮下未见青紫。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喊说道:“小郭,你过来扶好。不要让它乱动,否则会刺破秦大哥的血管。”
  “是!”小郭忙坐下来,按稳了长须。
  我按着手臂伤口的近心端,控制着不让血流得太快。输血宜先慢后快,我记得片子上是这么说的。
  “你这方法可真有效?”御医凑上前来,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我看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说道:“反正也别无他法了,不是吗?”
  “让我也来!”尉迟恭走过来,便要取过我手中的匕首。
  “不可!”我连忙阻止道,“你们的血都未经过检验,不一定符合秦大哥所需。弄不好反而会让他丧命!”
  尉迟恭闻言,立刻皱起了脸:“秦将军失血甚多,你一个人如何能应付得来?”
  我淡淡地笑着,说道:“我是将死之人,与其让热血在刑场上浪费掉,还不如用来救秦大哥一命。临死之前能做上一件好事,也希望死后不用被打下地狱。”
  众人一阵沉默。我看看臂上的伤口,见血流的不急,居然有点渐呈凝结的迹象,于是咬咬牙,又刺下去一刀。一些妈子丫头惊呼着,已然不忍卒目。尉迟恭、李世民、御医、小郭纷纷脸色转青,嘴唇紧抿,死死盯着我染满鲜血的手臂。一时间,房间内安静的只剩下血液滴入葫芦的声音。
  伤口开的甚大,输血的速度加快了许多。渐渐的,我觉得有点头晕,于是深吸一口气,斜斜靠在床屏上。
  “唐姑娘,你不要紧吧?”小郭忧心地问道。
  我伸手探了探秦叔宝的体温,又仔细观察了一阵,确信他无不良反应,遂对小郭说:“小郭,倘若我昏迷了过去,但只要秦大哥一刻未醒,你便要保持着我的血持续流出。”
  “这怎么可以?”小郭为难地看着我。
  我嗔怒地看他一眼:“我的血始终都要流尽的,你的脑筋怎么如此不开窍?听好了,必须按我的话去做,否则便会前功尽弃!你难道不希望秦大哥能活过来?”
  “希望……”小郭低头说着,忽然大声哭了起来,“我往日还痛恨姑娘无情无义,今日看来方知道自己想错了。”
  我见他身体颤抖,不禁嗔怒着说:“哭什么,好好扶稳了,不然刺破了秦大哥的血管,又得花一番功夫。”
  “是,是!”小郭忙擦干了眼泪,抽泣着,却专心致志地按着输液管。
  稍动了气,使我感到有些气喘。我稍调了一下气息,从脖子上取下昨日秦叔宝为我挂上吊坠,又替他戴好。动作间,感到元气随着血液,渐渐从我体内抽离。不消一刻,我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将手臂搁在葫芦口上,微微地喘起气来。
  “小雅,你觉得怎样了?”尉迟恭上前来扶着我,感到我身体发冷,紧张地问道。
  我摇着头,扯出一个微弱的笑容安慰道:“不碍事……你帮我看看秦大哥他怎样了。”
  尉迟恭伸手去探了一下秦叔宝的脉搏,说道:“依然甚是微弱,但已比方才稍强了些。”
  “有好转便有希望,”我微放了心,软软地靠在尉迟恭怀中,轻声说道,“若我的血流尽,你们务必要在看到葫芦底之前,把管拔出。不要让空气进入到秦大哥的体内,那样会很危险。”
  “不要说这些话,秦将军必定很快就会醒来。”尉迟恭万分心疼地搂着我,目光却狠狠地在众御医脸上扫过,咬牙说道:“你们都说小雅只会胡言乱语,为何在紧要关头,你们确实束手无策,要让一个弱女子来承受此等痛苦?”
  众御医脸色尴尬,只窘迫地交换着眼色。李世民长叹一声道:“是朕对不起她。”
  “不必自责,”我喘气说道,“这样于我来说,反而是件好事。一切都解脱了……”
  我又仰起脸庞,对尉迟恭说:“若我就此死去,请大哥将我火化了,与罗成的骨灰放在一起,洒在花山之巅,就让我们随风飘去吧。生时未能与他浪迹天涯,便让我死后了此心愿……”
  尉迟恭握起我冰凉的手,柔声劝道:“你静静地坐着,不要花精力来说这无谓的话,你断不会死的。”
  “嗯。”我沉默了一阵,感到心跳得愈快了,又忍不住说:“请替我转告秦大哥,让他需得好好保重,莫要辜负了我一片苦心……”
  低声说着,我觉得眼皮渐渐沉起来,便依着尉迟恭徐徐闭上了双目,赶到身体渐冷渐僵。尉迟恭轻拍着我的脸,低声唤道:“小雅,你醒醒。”
  我似乎应了一声,睁开了眼,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更诧异地看到另一个自己正躺在尉迟恭怀里,双目紧闭。
  这是怎样一种诡异的情景。我忙喊到:“尉迟大哥?”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便又扭头对李世民唤道:“皇上?”依旧没有人理睬。我上前去拉床上秦叔宝的手,不想他的身躯宛如幻象,看得着却触摸不到。
  “莫非……是灵魂出窍吗?”我一惊,连忙过去又躺在尉迟恭怀中,想与肉身重新结合,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起这个躯壳。
  尉迟恭看似忽然惊觉,颤危危地伸手去探我的鼻息,忽然大声喊道:“小雅!”
  他倏地把我扶直,却见我的头颅无力地垂下,架在葫芦上的手臂软软地滑落在床上。“小雅!”“唐姑娘!”房内顿时响起各种各样的呼喊声。那御医慌忙上前,轻按我颈下脉搏,又翻开我的眼皮仔细看看,摇头叹息道:“师太已经圆寂。”
  一声叹息,我又转头去看秦叔宝,只见他依然紧闭着双目,但嘴唇已有了些许的血色。还有小半葫芦的血液,不知他是否能活过来?我在上空盘旋着,久久不愿离去。
  忽地,他睫毛微微一颤,慢慢睁开了眼睛。终于醒了!我如释重负,脸上洋溢起一丝笑意。
  “小雅?”秦叔宝喉结微动,对我轻声喊道。
  莫非他能见到我?我朝他轻轻挥手,见他嘴角微微弯起,笑道:“你为何爬到屋梁上去?”
  “我要走了。”我轻轻笑道,“大哥你要保重。”
  “不要!”秦叔宝伸出手,勉励支撑着坐起来,“我明日定能救你出法场。”
  一旁的小郭闻言,放声哭道:“将军,唐姑娘已经去世了。”
  秦叔宝闻言,对他怒声呵斥道:“你胡说什么!”再看过来时,却是双目迷茫,喃喃地问:“小雅,你去哪里了?”竟是一转头间,便再也看不到我了。
  风起,缘灭。
  在许多年前,当我从冰天雪地中被救之时,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在许多年之后,他从伤重中醒转之时,看到的第一个人却是我。缘由他而始,亦因他而终。
  身体愈加轻忽起来,我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屋外,里面的哀号恸哭声逐渐远去。慢慢地,周遭的一切变得淡薄、依稀,最终化作一团混沌。
  魂魄飘散在夜凉之秋,朦胧有寺院传来钟声空明,佛音渺渺:
  “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锁,
  情也蹉跎,痴也蹉跎;
  今朝尘尽光生,将情痴一起经过,
  生也如何,死也如何;
  心是灵光一片,照破河山万朵,
  智也成空,愚也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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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这篇文章,心里难免有些抑郁。看来在虐主角和读者之前,千尺先把自己给大大虐了一番。
  所以千尺再次忠告各位市民:哀伤的文字有害健康,要少看,少想,少写。
  答 ar品:《演义》中的罗成也是虚构,既然如此,就不必要被它牵着鼻子走啦。